34
羂索站在他对面不远处,仰望漫天星河,发出由衷的赞叹。
“不愧是五条家的神子,实至名归。”
五条试着移动身体,四肢却无比沉重,像是在逆流的浪潮中跋涉,不仅寸步难行,海水的温度也寒冷刺骨。
羂索施施然地说:“暂且忍耐下吧,别打断我们的计划。”
“保持一刻钟的安静如何?”
五条看都懒得看他。
羂索也不恼,他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五条甚至算不上脾气特别恶劣的。他懒洋洋地环顾四周,终是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他看向五条:“月相?”
五条瞪视他。
羂索不由失笑:“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还有人懂得‘束缚’的奥秘,看来有些秘密并没有失传呢。”
“那不是束缚。”五条纠正道,“那是杰留下的禁制。”
“你错了。”
羂索摇了摇头。
“这轮月相,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束缚。其意义是——以一方的生命作为祭品,将自己灵魂的碎片留在另一个人的精神领域。”
“有得、有失,有定下束缚之人,也有受缚之人。它完全符合一道‘束缚’所必要的条件。”
“因此,这轮月相便是束缚的象征。”
羂索淡淡地看了五条一眼:“其实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夏油杰的灵魂确实融合在你的精神领域里。”
“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你从未感到他的离开吧。”
感受到五条越发锐利的视线,羂索微微一笑。他摆了摆手,说:“别这样看着我啊。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你和夏油杰不是命定。”
“你们的结合,是五条神子你,执意强求。”
五条瞳孔骤缩,如苍天般澄澈的眼眸掀起不息的狂风。
在夺取夏油杰生命的前一刻。
他对夏油杰说。
最后给我一道禁制吧,让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那个人愣了一下,随后绽开温柔的笑靥。
什么嘛,那只好把月亮送给你了呀。
——把我的灵魂,留给葬送我的凶手。
从此以后,我是你洗刷不了的罪证,我是你忘却不了的爱人。你的一生都将被我莫测的月轮围困。
你永远也得不到你真正的命定。
因为我已决定,就像十年前你已决定。
你的命定只能是我。
“是束缚的缘故啊……”
五条喃喃地说,若有所思。
难怪会那么牢固。
原来不光是他自己努力铭记着过去,夏油也在用他的方式为五条记录人生。因为是两份回忆叠加在一起,所以连稍微淡忘都做不到。只要简单回想,就连初见夏油时日头偏移的影子,都在地上烙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
五条不禁大笑起来。
“‘命定’这种东西啊……简直就是垃圾!我早就这么觉得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天生与你相配,一旦相遇,就必然相爱。哈哈……还有比这更不可理喻的事情吗?明明见都没见过,对彼此都毫无了解,只是因为‘命定’的缘故,就要至死不渝的相爱。这其中有个人的意志存在吗,还是说,这不过是两个被命运操弄的人偶,因为命中注定,所以在劫难逃?”
羂索说:“你似乎意有所指?”
五条便直白道破:“两面宿傩和虎杖悠仁。”
在他们于精神领域僵持的同时,现世的时间仍在流转。羂索可以拖延五条一刻的时间,却无法控制这一刻间外界事态的发展。
五条落下定语。
“他们绝无可能相爱。”
羂索却微笑。
“‘爱’……重要吗?”
“爱让人杀人,爱使人死。”
“听起来很伟大,很高尚。”
“但想要做到这些事,其实并不难。”
“恨也能做到。”
“如果不能以爱相连……”
羂索想到了被他亲手杀死的虎杖仁,他温暖的血液时隔多年依然流淌在羂索指间。
于是羂索微笑着补上了下句。
“……却也不妨以恨铭记啊。”
时间逼近零点。
十、九、八……
远处的人群自发开始倒数。
七、六、五、四……
无数烟花升上半空,将夜幕河帷映得辉煌如昼。
火树银花,绽放如雨,如此盛景,宿傩只感乏味。
对面灯火辉耀,人声鼎沸,便显得此处尤为寂静。
宿傩抬头一看,苍穹之上,竟有月光。
月色在天地之间恣意涂抹,在欢腾的人群背后,为落寞的都市笼上一层银霜。
三、二、一!
盛大的烟火凭空腾起,如同极乐之宴的开幕。涌动的人潮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嚷和呐喊,他们饱满喜悦的欢声穿过建筑物间紧凑的空隙,一浪一浪地扑打过来。绵延的声潮聚集在塔楼之下,仿佛涨起透明的海水。宿傩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屋檐下的浓重夜色正是海的表面,而他和小鬼困于同一块朽木,在无尽汪洋中漫无目的地漂流。
小鬼微微仰头,眺望着远处的烟花。
烟火一升一落,他面上便一闪一黯。像是有人执意在他面前点火,又被冷风不懈吹散。
月光冷冷地照下来,所有色彩都衰败了一层,便显得素白而淡。宿傩静看虎杖的侧颜,小鬼的表情是平时不常见的沉静,线条优美的轮廓被打上银色的光晕,为那副漠然的姿态增添了几分沉凝。
于是塔楼下的海水开始涨潮,没过宿傩闲坐的脚踝,和虎杖飘扬的发顶。
他们被淹没在幽深的水底。
在即将窒息的时刻,理所当然要夺取更多的空气。
于是宿傩揽过虎杖的脖颈,与他激烈的接吻。
小鬼睁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目光贪婪到冷静的程度。宿傩捏实他的后颈,他便顺从地闭上双眼。他的睫毛微微震颤,轻抚着宿傩的脸颊。在冬季的寒风中,宿傩心似火烧。
不知何时,两个人已紧紧拥抱在一起,心脏跳动的同频,像是剖开了胸膛,把血淋淋的心放在一起。这当中不存有美好的成分,任何一点亲密和贴近都会让两个人痛苦不堪。然而,在某一个微妙的时刻,在某人的一念之间,这种痛苦变成了一种鲜美的知觉,就像是盘箸上肌理跃动的雪白鱼生一般。
纵然鲜血淋漓,却绝不再有比此刻更接近“生”的时刻。目光相接,唇瓣相触,肮脏的感情如毒药般腐蚀着内脏,碰触对方的手指被无形的刀刃划伤,流出不可见的鲜血。仅仅是拥抱在一起,整具身体就像被绞碎了似的,痛得发麻了。
然而,正是在这样难以忍受的疼痛中,宿傩从四分五裂的小鬼中,捡到了属于自己的碎片。
小鬼的一些部分,完全取自于他。就像是从宿傩身上挑拣出了些骨头和碎肉,却拼合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样子。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宿傩便从心里生出极端的厌恶和怨毒,想要将小鬼丢进领域里千刀万剐。然而,一见到小鬼的面,那股按捺不住的极端情绪却演化为另一种郁闷不满的心态。
他总是在想。
你怎么不像我?
你怎么能不像我?
你是这世上与我联系最紧密的人,何以与我背道而驰?为何要将我的夜晚换成你的白昼?
“跟我走。”
宿傩又说了一遍。
在他知晓小鬼答案的前提下,提出这个问题显得尤为可笑。
但他还是问了。
就像小鬼明知他的回答,却还是问了“你是否爱我”。
他们之间一直存有一场隐蔽的较量,他们都想用自己的想法去覆盖对方。小鬼创造他的剧本,宿傩筹谋他的计划,他们各自选定了故事的结局,在情节的分支点上互不相让,激烈地交锋。
“如果我跟你走……”
小鬼抬眸望他,眼中是透彻的了然。
“你还会继续杀人吗?”
他抛出似曾相识的问题。
寒风中小鬼微微飘动的粉发,与百年前的播磨药师,渐渐重合到了一处。
“你可以不再杀人了吗?”
他看着宿傩的眼睛,轻轻给出血眸中闪动的答案。
“你不会。”
“你不会为我改变。”
“你说你不会杀死我,你说你要把我当作宠物留在身边。那些都是你连骗我都不够认真的谎言。”
“你明知道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小鬼眼中流露几分失望。
“宿傩,你本可以说个更好的谎的。”
宿傩闻言一愣,他看着小鬼脸上郑重其事的神色,不禁发笑。
“你嫌我不够用心?骗你还要怎样用心?你不过是我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蚂蚁,我何必要考虑你的心情?”
“我所说的,都是我决定要做的事,跟你相不相信,完全无关。”
“你以为是谎言,那我告诉你,这就是真相。”
“我不会杀你。”
“我会把你关在‘暗室’里,就像你对我所做的那样。”
“我会把你身边的所有人一个一个地杀死,然后在回家的时候告诉你他们的名字。”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五条、伏黑、钉崎、东堂、顺平……”
随着宿傩一一念出那些名字,虎杖脸色顿时大变,他连唇上的血色都失去了,如月光一般惨白。
宿傩满意地微笑。
小鬼的痛苦是他无上的乐趣。
虎杖定了定神,声音在喉中嘶哑。
“所以……”
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这句话。
“……我绝不可能解开禁制。”
宿傩笑得越发开怀。
“你这小子,抓住了我一点把柄,就用个没完啊。”
“五条没告诉过你吗?如果哨兵自身强大到了一定程度,即使是命定向导的禁制,也有可以抵抗的空间。”
“我之所以嘲笑五条的愚蠢,是因为夏油的禁制对他根本无关痛痒,他却执意要接受一个将死之人残破的约束。”
虎杖打断宿傩,为五条辩护:“五条老师只是不想忘记那个人。”
宿傩大笑:“所以我才说,‘爱’无比无聊。”
烟火大会结束了,天幕一霎便暗了下去。月光为乌云遮蔽,夜色里只显出一双灼灼的眼。
小鬼的眼睛。
“既然你不想要‘爱’。”虎杖说。
“那么……我就只能开始恨你了。”
“我们本可以有个平静的结尾的。”虎杖淡淡地说,“可你似乎喜欢更激烈些。”
“你说过的吧,我只有杀死你,才有一线生机。”
“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想着自杀了。”
“我要杀死你。”
“我要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