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宿傩喝的不慢,却不感到醉意。
酒精在体内散出暖意,如同一簇摩擦燃起的火花,宿傩醺醺然,心情大概是这二十年来最好的一次。
杯里残了半盏,他悬在唇边,只是浅饮。不知不觉中,视线探向坐在一侧的小鬼。
“喝过酒吗?”宿傩问。
“喝过啤酒。”虎杖想到天元酒吧里请他喝酒的大姐姐,又补充道,“还有鸡尾酒。”
“来。”
宿傩对他招手。
虎杖以为宿傩要分他一杯,满是期待地迎了上去。但宿傩只是蘸湿手指,将清亮的酒液抹在虎杖唇上。
酒精在唇上带来短暂凉爽的刺激,鼻尖充溢着大米的香气,少许酒液顺着唇缝流入口腔,舌尖上绽开甘醇微酸的余韵。
虎杖一边回味,一边抿了抿嘴唇。他还想再尝一点,便见宿傩一口喝干了残存的酒液。
“喂……”
虎杖很有些失望,而宿傩只是消闲冷睇。
“还是不懂行啊,”宿傩摇了摇喝空的酒杯,“买到了不错的生酛,这点值得赞赏。但醇酒是要用旨味来配的,没准备好美味的料理,实在令人扫兴。”
“不过,我对你也没什么期待。”
“你么……,”宿傩上下打量他一番,“只是个没品位的小鬼罢了。”
他递来酒杯,示意虎杖倒满。虎杖刚受了气,便假装没看见。宿傩也不恼,自去斟了半杯。他想了想,拆下左耳上的黑色耳钉,投入酒液之中。
“小鬼。”宿傩喊道。
虎杖不理他,背后冷不防袭来一只手,结结实实地架住了他的胳膊。
宿傩单手掐着他的肘弯,紧得如镣铐一般,一动起来就感到上身肌肉在拼命嘶吼求救。虎杖只是无可奈何。
宿傩在酒水中捻湿双指,湿淋淋地揉捏着虎杖的耳垂。他从酒杯里捡出耳钉,碾尖耳针,在虎杖左耳上用力一摁,针尖便穿肉而过,挤出一滴浑圆的血珠。痛感尖锐却迅速,等虎杖意识到的时候,耳垂已被刺激地烧灼起来,少许酒精渗入伤口,传来一缕一缕的刺痛,像是血肉里的磨砂石。
这点疼痛当然不算什么。毕竟宿傩隔几天就要在他颈上咬出血口。比起吃痛时的恼怒,虎杖更多是疑惑。
“这是什么?”虎杖问。
他看向宿傩的耳垂,卸下耳钉后,耳洞眨眼间便弥合。要不是他右耳上还带着同样的黑色宝石,会让人疑心是否有过耳钉的存在。
“龙晶。”宿傩回答。
虎杖皱眉:“龙晶是什么啊?说点我能听懂的话啊。”
宿傩轻慢一笑,不吝于给他解答:“黑曜石。”
虎杖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好像是岩浆冷却之后形成的。”
耳垂的疼痛淡下去了,虎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圆润的宝石抵着他的指腹,蕴含着一股冷静沉着的守护之意。
“以前去祭拜神社的时候见过,总之是辟邪的东西吧。”虎杖说。
“但是只给我一个,是不是太小气了?”
他笑着说完这句话,神情倏然沉静。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他问。
电影还在放。
永不沉没的“梦幻之船”与冰山相撞,冰冷的海水呼啸着涌进断裂的船舱。人们尖叫、哭泣、挣扎求生。声音嘈杂,场面绝望。
但宿傩只感到了一种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寂静。就像他被关在暗室动弹不得的二十年里,每日每夜无所不在的绝对安静。
小鬼望着他,屏幕光照亮的半张脸,光点在移动,于是表情也莫测起来。
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宿傩阖一阖眼,又睁开。血眸仿佛鲜红的蛇信。
因为忘记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在小鬼拾起他的记忆之前,无论是百年前的播磨药师,还是刺杀他未果的加茂族人,甚至连距今不远的三十年前,连羂索都还记得的家仆幼子,都已被宿傩尽数遗忘。在他漫长无涯的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何止千万张脸,这些面孔如同流水东逝,站在不动岸边的宿傩只是冷眼旁观。
但命定只有一次。
这一次之后,他不会再遇见一个新的命定。
从前至今,从此到后,小鬼也只有这么一个。
而他终究会死。
宿傩仍会活下去,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施加一道刻印,束缚十年的力量,延长三十年的寿命。
对小鬼的记忆,又能维持几道刻印的时间呢?
宿傩忽然感到了左耳的空荡。
至少他还能从缺失的配饰中勉强记起一点特殊。
在百年之后,他还能模糊地忆起自己曾经有过命定。
虎杖等了很久,宿傩却一直不答。也许对随心而动的宿傩来说,这是个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
虎杖失掉耐心,把注意力转回电视——杰克把露丝推上木板,当他发现木板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时,他凝重而了然地微笑了。
耳朵烫烫地发痛,似乎是肿了起来。虎杖不适地拧了拧脖子。
宿傩饮下杯底酒水,并不咽下,而是卷在舌尖。他向前俯身,含住虎杖耳垂。受创的伤口缓缓溢出鲜血,命定的芳香千丝万缕融化在醇厚的酒水里,一层层叠加起来的、爆发性的美妙回甘。
再昂贵再精酿,酒不过是米的发酵,与命定向导的血液相比,淡薄无味到可怜。宿傩的舌尖游过耳钉的棱角,从缝隙里吸吮残血。每一滴,都在味觉上放出可怖的香气。每一滴,都比上一滴更加香甜。香气,无与伦比的美妙香气,像暴雨后的烈日一样蒸腾着大地,水汽弥散,照映焦烈的日痕,世间万物都屈服在曝晒的光辉之下。
宿傩骤然惊觉,他和小鬼已融合得很深。
他感到了……将欲压倒一切的巨大羞辱。
在不可见的灵魂所在,在不可知的精神深处,有人留下了痕迹。
不是雪地里转瞬埋没的脚印,不是水面上投下石子的动静,不是划开后愈合如初的伤口。
是烟尘,是火光的巨幕,是山火燎原后长达数十年的沉默和死寂。
那香气,是焚烧的香气。
一瞬间,那鲜明的印象,如同虫蛹里流出白浆的尸体。
宿傩顿时恶心欲呕。
电影直到结束都没人有心思看,放完了片尾,屏幕半灰着。它沉默了半天,等不到回应,于是亮了一霎回到待机画面,又渐渐安取下。
腹中的反胃感熊熊烧灼,像是在里面点了一把火,之前饮下的酒水此刻全成了助燃剂。宿傩只是坐在那里,就觉得浑身都湿滑起来。
身体里沉淀的,并不是痛感,而是一种粘稠的重量,因为过于沉重以至于不成形状,让世间最强大的肉躯也难以负荷,委顿在地。
有一部分的他化为浆水流淌在地,膨胀的情绪如浪潮般填满每一寸黑暗的空隙,另一部分的他则石化不动,他既发自内心地厌恶这段注定失败的感情,却又不得不直面自己紊乱的心绪。他可以不承认,但他终究要承认。即使一时把自己蒙蔽过去,将来他还有漫长的时间来反刍真相。
何为真物?何为伪物?
或许他在意的仅仅是命定的芳香,也许虎杖悠仁不过是香味的容器。但在绝无仅有的命定当前,谁又能把他们分得那么清呢。
明明早就知道,真物伪物,不过一镜之隔。
我到底在烦恼什么?
焦躁的情绪炙烤着宿傩。
是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是对小鬼的不快?
还是自恃高洁的自身被迫受污?
己身维持了数百年的自洽被小鬼轻松打破,只需要一点鲜血,一点散逸的香气。越是融合,越觉甘美,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宿傩依然完美,却不复无瑕。小鬼留下的印迹在灵魂深处张牙舞爪,撕开裂痕,凿出空隙,让精神相互填补容纳。而宿傩竟以为那不过是水面上几道微澜。他很快就习惯了被穿凿的感觉,就像他习惯了虎杖的手指,虎杖的嘴唇,虎杖偏好进入他的方式。
就像他习惯了身上的刻印。
就像他习惯了虎杖的存在。
宿傩的烦躁如同一个巨大滚烫的热源,在他身边的虎杖受到感染,也莫名地燥热起来。他别扭地调整了下姿势,大腿隔着轻薄的和服,贴上了宿傩的腿。
隔着两层衣服,还是觉得宿傩像座高温火山。虎杖把手掌放在薄薄的衣料上,想着宿傩的体温会不会把衣服烧起来。
“要做就做!”
宿傩拍开他的手,满脸不悦,脸色差的厉害。
好吧好吧。
虎杖举手投降。
他刚直起身,就被宿傩揪着领子带了下去,幸好用手撑了一下,没砸在宿傩身上。
不然又要发脾气了。
躺在他身下的宿傩,胸膛起伏,衣襟凌乱,血色眼眸在暗夜里荧荧生光,盛满了隐忍和不耐,像是一匹觅食的孤狼。
“怎么摆出这副表情……像是跟我有仇似的……”
虎杖空出一只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宿傩的侧颊。慢慢地,那块绷紧的咬肌放松了。宿傩张开嘴唇,将他抚动的拇指含进嘴里,濡湿的舌头纠缠不放,把虎杖的手舔的水淋淋。他一定是位顶级的美食家,品尝滋味时总是格外细致。他用臼齿轻咬最是饱满多肉的指腹,在虎杖吃痛想要拿开拇指时,意犹未尽地在关节处咬出一排牙印。
两人认识了这么久,最多的时间全都耗在床上。
宿傩的想法,宿傩的过去,宿傩的谋划,这些虎杖全是一知半解。
但宿傩的肌肤,宿傩的身体,宿傩的欲望,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宿傩对他张开腿。
柔顺布料下突显出的成熟男体,因汗水而潮湿粘腻,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地图,在虎杖面前一览无余。虎杖熟悉其上每一道肌肉的线条。他知道它们在放松时能变得多么柔软,发力时又能变得多么坚硬。
身体的记忆迅速浮现在脑海,他甚至仅凭印象就能感到被宿傩绞缠包围的湿热触感,潮湿地像融化了一样的甬道,紧紧地箍住他,像口腔一样在吮吸。那无疑是一具非常乐于享受的身体,只要虎杖能让他高兴,他就会往开一面,宽宏大量地原谅虎杖的冒犯不敬。但这具爱好享乐的身体在虎杖看来本该百无禁忌,宿傩却在某些地方特别拘谨。
他至今只允许虎杖正面进入他,因为他必须要看到虎杖的脸才能忍住掐断他脖颈的念头。他讨厌过多的事前准备,讨厌虎杖对他表达温柔,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躲开虎杖发起的吻——用自己激烈的吻替代过去。他拒绝被虎杖留下吻痕和手印,每次结束后他都会主要是羂索
宿傩的定位已有十分钟不曾变动,这并不是宿傩以往的风格。羂索查看了他所在的地点,发现宿傩正在烟火祭对面的塔楼上。这地方离烟火大会有一定距离,趁着市民们向河边集中,观赏烟花秀的时刻,是个不错的隐蔽地点。可说是同时占了天时和地利。
既然如此,恐怕宿傩正等待着“人和”。他用不变动的位置向羂索传递信息——计划提前了。
在热烈喧嚣的烟花大会里开启逃脱,借着庆典汇聚的庞大人流和主干道上堵塞的交通,宿傩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高专的追捕。而他陪伴虎杖悠仁的行为,也可以有效降低虎杖悠仁的警戒心。毕竟,像他那个年纪的小孩,总喜欢对一些时刻赋予特别的意义。但这只是因为他还太年轻的缘故。等他活过百年,他就会开始明白,新的一年不过是旧的一年在重复。时间本身并不具有意义。
没有哪一刻能够辞旧迎新,人们过完了今年,明年又是复旧如初。
羂索换过几回身体,回头俯瞰,人间仍是旧时模样。尽管他早把长生当作一局不会结束的游戏,但乏味的过程却让他倦怠,重复了成千上百的试验,成果寥寥,一无可取。
每到此时,从前向往着的长生,就成了一种温吞的折磨。有那么几次,羂索都想到了要不要在当时所用的身体里寿终正寝。然而,每到生死抉择的关头,他还是本能地换上早已看中的躯壳。用着他人的面貌,记着自己的记忆,重复着下一个千年。
像他和宿傩这样的存在,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抵抗无聊。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他们生存的部分意义。
羂索自认耐心绝佳,然而比起宿傩,还是稍显逊色。宿傩居然能够在五感封闭的无声空白中,忍耐二十年的时间。
二十年……光是听着就让羂索头皮发麻。要知道,二十年足够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足够一具尸体消融白骨,足够在社会上更换一代人的青春——虎杖悠仁不就是在这二十年里无中生有?但与此同时,羂索又隐约感受到了一股来自命运的、细若游丝的牵系。
若宿傩不曾被囚,这二十年不过是他漫长生命中渺小的一部分,平淡无奇,索然无味,即使度过了也会很快忘却。然而,正因他在空白中度过了无声无色的二十年,虎杖悠仁的出现才会对他特别。
就如烟花一般,虽只绽放一霎,却于天际留驻绚烂无比的声色彩。
时间、地点、人物、情节。
无法重复,且无可重来。
发觉时间仍在流动的时刻,惊觉此身竟是驻足不前。
时间本身并无意义。
而意义,往往发生在想要抓住什么的时刻。
只可惜,世人手中,往往落空。
路程大概花了十多分钟,离零点还有些时间。
羂索抬头望去,夜色里依稀可辨塔尖宿傩的身形。虎杖悠仁自然也在,坐在宿傩身边极近的地方。羂索不由失笑。不知宿傩是否还记得,万主要是5和羂索
羂索动作很快,但五条更快。
藏在袖内的抑制剂还未发动,五条已欺身在前,他掐住羂索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他从地面提了起来。
喉间传来沉重的压力,羂索强作镇定,额际却流下一滴冷汗。
“你在这里干什么?”五条散漫地问,“该不会是宿傩的外援吧。”
他感慨道:“过了二十年还能联系上彼此,你们这些老妖怪的时间是静止的吗?”
说话真难听啊。
羂索在缺氧的眩晕中挤出一个大度的微笑。
正是因为活了这么久,他选择的每一具身体都是有意义的。现代一切关于哨兵向导的检测仪器,都只能测量肉体的属性。所以在五条眼里,他只是一名一级哨兵,是五条一根手指就能制衡的存在,因此五条才会放心大胆地接近他。
这当然是正确的判断。换作羂索,也会优先利用高等哨兵对低级哨兵等级压制的优势。
然而,羂索的灵魂是黑暗向导。
“五条悟……”
他喑哑地说。
“嗯?”
五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羂索抬起手,装作抵抗的样子,他紧紧抓住了五条扼在他颈间的手掌。
因为呼吸困难,他的笑容也像抽去了空气似的,变得扭曲而皱缩。
一瞬间。
羂索张开脑内所有精神触须,沿着皮肤触点侵入五条血肉,数百条触须撑开血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猛攻向五条脑部神经。五条多年来从未有过向导,对羂索狠厉老辣的攻击全无防备,未及调动精神屏障,眼前便是一黑,再睁眼时,他已置身于自己的精神领域之中。
“星海啊……不错的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