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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

 

那贪婪已在玉漏眼底转瞬即逝,她照常规矩乖顺地点头,“还搁了几颗桂圆。大爷不是喜欢吃甘甜一点的茶?”

“你真是细心。”凤翔扭头向池镜感叹,“玉漏才到我家里不过这些日子,就把我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都记在了心上。同俪仙做了三年的夫妻,她却连我几时生日都要丫头提醒着。”

池镜睇玉漏一眼,笑道:“可不就把尊夫人的一切缺憾都给弥补上了么?这就叫齐人之福。”

“我们大爷是个最省事的人,向来也没有什挑剔人的地方,就这么一点吃喝上的小嗜好我还记不住,真是不要活着了。”玉漏羞答答地睇凤翔片刻,又脸过转来,“就是不知道池三爷吃不吃得惯?要是不顺口,我这就换了去。”

池镜在他二人间睃一眼,略微不自在,忙抬手止住,“不必忙,我是客随主便。”

茶过半盏,忽进来个小厮禀话,说是有外客来问候凤家太太的病,现在外头小厅里坐着。池镜忙起身让凤翔,“你只管去待客,我这里也要先去问候问候太太,就好告辞。”

凤翔不多客气,吩咐玉漏领他往后头凤家太太房里去,他自往前头迎待客人。

玉漏依话引着池镜往里头去,隔着两步走在前头,并不多话,只把个脑袋低垂着,露着半截后脖子。她在脑后挽着个松松的髻,零散地散着些碎发,后头看去,孱弱得真像个心眼还没长开的毛丫头。

池镜不由得想,也许方才在小花厅内真是一刹那的幻觉。多看男人两眼算什么?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一点对男人羞涩的好奇心。

他剪起条胳膊来,放眼望去,凤家园子里到处是枯树颓柳。偶尔经过的几棵梅花开得也不够意思,稀稀落落的几点。

望来望去,仍只有掠过眼角的松绿的裙还带着点生机,在这荒殆凋零的景致里,那裙角摇曳得迷惘和莽撞,却沉默。

观瑞雪(o六)

凤家太太这两年身子总病,常在屋里休养,也不理家务,也不大见客了。上回隆而重之地和人周旋还是打发她女儿络娴出阁。

自那一回提起周身精神来应酬了一月后,愈发病得重了些,看见池镜进来,也不得下床。也是因为关系近,池镜小时候总爱往凤家跑,如今又成了姻亲。

她只拢拢头发,靠在枕上和他问话,“你们家老太太好?”

池镜弯着身子打拱,“这些日子我们四老太爷府上娶亲,祖母她老人家常往那头去,也还走得动。”

见他屈着高高的身板立在床前,凤太太不忍,向玉漏嗔怪一眼,“这丫头,还不快搬根凳子来池三爷坐。

”转来又笑说:“你们老太太一向就硬朗。两位太太也还好?”

“劳您老人家惦记,两位太太也都好。今日来时,大伯母和我母亲还说要来瞧您,只是为我们四老太爷府上的喜事抽不开身,特地嘱咐我来问候,说等您身子好些,还要请您到我们家吃酒看戏去。”

玉漏留心听着池家的人口,一面搬了梅花凳来请池镜坐。心里想这些客套话必定都是池镜自己杜撰的。上回络娴说起来,分明还有些怨池家不大重视她娘家,连太太病着也没人陪着她回来瞧。

他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说起家常客套话来又变了副样子,有些古板琐碎,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他自凳上坐下来,手扶在两边膝上,收起眼底不耐烦的颜色,对着病人极尽柔情的态度,不似寻常的公子哥。那些年轻男人可是没那么大的耐性同一个上了年纪的病妇讲话。

玉漏挖空心思想从他身上找出些优点来,好蛊惑自己去爱上他。因为想要嫁给他。

她没爱过什么人,心想要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爱他的人总比爱他的钱更有利于夫妻间长远的相处。其实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凤太太问来问去,总算问到络娴头上,“我们络娴在你们家,没闹出什么笑话吧?我就这么个女儿,她小时候难免宽纵她一些,只怕在你们家老太太太太跟前也不大懂规矩?你和凤翔要好,我就不和你外道了,望你们阖家上下多担待着她点。”

池镜忙笑,“凤家是知书识礼的人家,教养出的小姐岂会不懂规矩?我看二嫂是个最伶俐懂事的人,连我们老太太还常赞她聪慧可人。您老人若是不放心,等把身子养起来,常往我们家去走动走动,亲眼瞧瞧是不是阖家上下都敬重二嫂?”

说得凤太太高兴,把身子再往上枕上耸起来一点,“哪里比得上你们府上两位小姐。”

“二嫂比她们懂事得多,我那两个妹妹不过还是毛丫头,这时候还为争两件衣裳首饰斗嘴,总也长不大。”

凤太太笑道:“等往后出了阁就好了,姑娘家一出阁就跟变个人似的。你这次回南京,想必府上也该为你的婚事打算起来了?”

恰值这屋里的老妈妈瀹好茶进来,玉漏帮着去接,手一握,烫得端不住,她赶忙把这份忐忑的灼热递给池镜。

池镜接过去,不觉烫似的,从容地焐在手里,“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我不过是听着。”

“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不错,不过你自己也要有点意思,否则娶个全不如你意的姑娘进门,你自己那日子过得也不高兴。”凤太太把手扣在腹前摇头,很灰心的神情,“像我们凤翔,都是他父亲为点人情关系早年定下的亲,那时候我们也没去理论。你看如今,闹出多少笑话给外人看。”

凤太太一向不大喜欢俪仙,嫌她过于蛮横泼辣。两厢比较下来,倒觉得新进来的玉漏不错,性情好,又认得字。因而暗地里嘱咐过玉漏早日和凤翔养个孩子。

玉漏打定主意是要辜负她了,心里有点愧疚,在病榻前伺候得比她两个正经儿媳妇还要勤谨。

除了愧疚,也有几分眷恋的意思。她觉得凤太太像一位正儿八经的“娘”,尤其是当她招呼玉漏“歇歇”的时刻,也是她用那双枯悴而光滑的手握玉漏的时刻,常使玉漏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情。

凤太太有这本事,格外蔼蔼可亲,病中更显出一种软弱而宽广的母性。连池镜也有刹那恍惚,觉得是坐在他“娘”的床前在叙说家常,与玉漏产生同样一种陌生的温情。

所以他格外耐心地敷衍着,“我倒没在外头听见凤大哥什么笑话。”

凤太太嗔怪地笑着,“你还替他遮掩?人家都笑他耳根子软,怕老婆,我睡在屋里都听见了不少。男人事事都依着妻妾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要学他,往后结了亲,要当得家做得主。不过我是多余嘱咐你,你们池家哪里会拣个性情不好小姐做媳妇?你们老太太挑剔。”

这多余的嘱咐恰是富裕的池家匮乏的,池镜无声地笑着。

老妈妈又端了药进来,玉漏去接。凤太太要自己吃,接碗的时候看见玉漏手腕子上有片淤青,猜到是俪仙拧的,不好当着池镜的面说什么,便又改了话头叹道:“不过女人家,性情太软了也不好。命好的也就罢了,命不好的,总是受欺负。”

玉漏听见,把腕子上的袖口掣下来,站到一旁低着脸。

汤匙“光当”搅两下,屋里散着股浓浓的药香。药香似乎也能疗愈一个人的伤口,此刻玉漏与池镜都觉得骨头松软,心上的旧痂底下似乎在密密麻麻地新长着肉。

池镜笑得背稍微懒散地向后仰一仰,凤太太立时就对玉漏说:“你换根椅子来他坐,他才吃了酒,靠着才舒服。”

池镜心里是想要藉故告辞,但骨头缝里贪恋着这一点并不属于他的慈爱,没舍得走,自己走去墙根底下搬椅子。

玉漏忙跟上去抢,“我来吧三爷。”

两个手不留神碰着一点,忙躲开,转头又假意的你谦我让。凤太太望着直笑,“玉漏,你也不犯着和他争这点了,让他自己搬吧。你不晓得他,他从小就和凤翔他们一处闹,小时候常在我们家赖到天黑,就为赖一口饭吃。我那时候常说,你们池家山珍海味摆着你不去吃,在我们家里吃糠咽菜的反倒喜欢?”

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候凤家老爷过世,凤家一落千丈,各处节省开销,不再分房吃饭,凤太太领着姨太太孩子们挤在一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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