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徐姨
“年轻人,我看你怪好看的,怎么说话这么呛呢。什么叫‘我管不着’?这栋楼都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对每个身份可疑的租客进行盘问!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就叫管理员过来。他们啊,会要你好看!你等着,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们。”
我听着外放的电话铃声,不紧不慢地说道。
“嘿嘿,我正好可以向他们投诉这里的消防有问题。”
铃声马上截断。女房东先是斜眼瞪我,接着毫无征兆地摆出笑脸,说道。
“年轻人,刚才都是误会。还不是因为我对租客太有责任心,才会怀疑妹喜把不好的人带回家里嘛。你有什么妹喜和我认识有三年啦。她当初来上海,没有几个钱。如果不是我收留她,她怕不是要露宿街头了,更别说还能有你这么帅的男朋友。你瞧我,讲这么多,都没有和你介绍我的身份呢。你可以叫我徐姨。我是房东,也是片区的妇幼志愿者。我本来是北京人,不过嫁到上海三十多年,也不全是完完整整的上海人。我还是比较念旧的,北京才是我的故乡。我家里,还和毛主席打过交道……”
女房东唧唧歪歪半天,言下之意是说她是个有钱且好心的老太婆。需要我体谅她。她是健全人,我是残疾人。谁体谅谁呀!有些人光是说话,就足够遭人讨厌的了。我单从女房东的态度,就能知道她是一个多管闲事且虚张声势的老女人。我一声不吭,脸色极差。女房东仍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在屋里指手画脚,好似这间屋子还是她的地盘。也许是察觉我的眼神有问题,女房东伸出一只手,放到我面前挥了挥,猛然惊喜地叫道。
“原来你个小赤佬是瞎子!”
是啊,我是瞎子,那又怎么样?瞎子就活该被人羞辱吗?!我恼羞成怒地扑向那个老巫婆。但是,我因误判目标的所在位置,与徐姨插身而过。我像块冬瓜,滚落在地,自尊心也随之摔得四分五裂。徐姨的欢笑仿似硫酸,铺天盖地浇地在我身上。妹喜,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疼啊。我试图抓徐姨,可被徐姨躲过。我在地上疯狂爬行,犹如一条蠕动的可怜虫。我奋力吼叫,将人驱赶,可是笑声仍在屋里回荡。
妹喜中午回来时,看见家中一片狼藉,好似有一股龙卷风专门闯进她家的。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喝水的杯具,烧饭的厨具,用餐的碗筷,休息的桌椅,皆被人撕碎摔烂。它们的尸体遍地散落,惨不忍睹。妹喜在几秒钟内回神,跑进存放重要物件的卧室。她看到男人坐在床边,手中握着一把水果刀。妹喜朝我冲来,抓起我握刀的右手,狠狠地咬上。谁知道妹喜在发什么疯。她犹如一头刚出生的幼狼,不懂攻击的技巧,只会一昧地用犬牙磨损敌人的要害。说错了。这还不是敌人的要害呢。妹喜咬住我的虎口,直到我装作像是被她咬疼似地松开手。刀子掉在地上,妹喜立即把它踢到床下。接着,她像是环抱大树似地环抱住我,一边把我推向床上,一边惊声尖叫道。
“不要死,不要死!谁都不能死!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们都死了,我要怎么办!我爱你,我爱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妹喜把我弄得我有点毛骨悚然。她的哀求有着精神病人特有的极端和古怪。好像,她前一秒与我谈话,下一秒就会去跳窗。为了避免意外事故发生,我反而温柔地安慰起妹喜。过后不久,我从一个真正的疯子口中得知妹喜为什么会怕我死掉。疯子说,妹喜的娘是在医院的厕所割腕自杀的。她娘生病,需要化疗。娘不想麻烦弟弟,不想拖累女儿,不想花钱,不想受苦。所有的不想,砌出一条死路。妹喜当时上小学三年级。七岁。小小年纪被命运提早催熟了思想。她步行,从一公里外的什么免费厨房拎回三盒三块钱的盒饭。两素一荤。有娘最爱吃的红烧肉。肉不多,但好吃。有一盒饭,是留给舅舅的。舅舅要在工地下班,才有空赶来医院。妹喜来到亲娘住院的楼层,发现医护人员都在忙。忙什么呢?他们忙着奔向公共厕所。这顿红烧肉,谁都没有吃成。据舅舅说,娘没有遭受特别多少的痛苦。白血病嘛。哪有那么多血给人流的呢。从娘身体里流出来的,大多数是浓稠的白色液体。像纸浆,像油漆。
事先声明,我要是想死,早就动手了。冯大夫看得出我在装,徐姨看得出我在装,唯独妹喜看不出。妹喜在了解前因后果之后,抓着我去找肇事之人讨说法。我可没向妹喜诉苦。我坚强的很。是肇事之人自我检举。徐姨可能是看见妹喜这么生气,又这么难过,所以主动向妹喜解释了前因后果。徐姨多少对我抱有定量的愧疚。什么是定量?就是她既不会丢掉面子,又不会得罪妹喜。妹喜不是得寸进尺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常年照顾自己的长辈。一个敷衍的道歉,使两个女人和好了。而我,是那个为她们在加固友谊的工具人。至于冯大夫,对我虎口处的伤口由来,压根没兴趣知道。男人的耻辱。没办法,谁叫他和女人们是一伙的呢。最重要的是,徐姨还从冯大夫那儿知晓我是妖精的事情。
因此,黄花街附近有妖精的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小孩想来看我这个妖精。但是,他们又怕被我蛊惑。于是聚集在楼下,往阳台丢石子。他妈的,一群天天不干正事的小屁孩。也对。他们确实是不干正事,也确实是小屁孩。我从不露面,可是我泼出去的水露面呀。他们在楼下起哄,学着孙悟空的架势,想让我在火眼金睛之前现出真身。猴子猴孙吵得让人头晕脑胀。每当有大人叫骂,他们便会嬉皮笑脸地逃走,然后不久,又会嬉皮笑脸地回来。我呢,丝毫不受影响。高兴了,我就往楼下泼一盆水。不高兴了,我就睡觉。渐渐的,我与猴子猴孙们形成彼此熟知的时间表。像是一,他们放学来;像是二四六,他们吃完饭来。周日,他们不来。他们要拼命补作业呢。后来,徐姨出面了。她是孩子们眼中的铁扇公主。口中生风,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吓得再也不敢造次。我那短暂的快乐,一去不复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