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到了义庄,我们发现贾辛和段云都不在。放置供品的木桌上留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教坊司”。
二度捕尸
天空阴云密布,偶有小雨落下。
我和小道士看到字条后,二话不说从义庄直奔教坊司。一路上他用外衣为我挡雨,所以我身上倒没有湿。两人越过废墟,再次进入破败阴森的主楼。
经过上次我们与贾辛段云的一番激烈打斗,不堪重负的主楼二层被弄塌了小半边,形成巨大的豁口,如今像一个漏风的破麻袋,正呼呼地往里面灌风。
段云背对我们,风口挺立,紫衣猎猎作响,黑发迎风飞荡。她伸出手,向上一指,面露倦色地说道:“贾辛就在楼上,不肯出来。”
通向二楼的楼梯完全毁了,对段云和贾辛来说或许不成问题,对我和小道士这等凡人却是麻烦。小道士拿出捆尸索,正要寻个方便的借力点攀爬上楼,被我一把按住:“等等,小道士。”
二楼与一楼中间的木板裂出一边缘呈锯齿状的空洞,贾辛呜呀呜呀的叫声就从里面透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狗。就在刚才,我从晦暗的空洞中好像看见贾辛的脸转瞬即逝。青紫色的皮肤皱缩在骨骼上,死鱼一样的浑浊眼珠,这样的一个死去十多年的僵尸,我仿佛从他的脸上看到细微的难过痛心的表情。
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许是真的。
我逆风走到段云对面,即便以手遮脸,大风仍吹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等习惯之后,我才开口道:“贾辛突然不肯回义庄,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段云没有否认,更没有回答。
“会不会因为他更喜欢呆在教坊司?那可麻烦了。招,招魂……阿嚏!”小道士淋湿的外衣在寒风中紧紧贴住身体,他一面打喷嚏,一面插嘴道,“招魂科仪都快在义庄那边布置好了,重新搬到教坊司还得花点时间。而且这地方怎么说呢,墙破顶塌,灰尘还大,也不安全,啧啧,风真大。”
我苦笑不已,干脆点破:“你试试把招魂的东西都搬过来好了,看贾辛会不会再躲到其他地方。”
这一来,连最不懂人情世故的小道士也参悟了其中关窍,恍然道:“贾辛他不想投胎?!”
“贾辛他有人性有情义,他不是行尸走肉,你们要他投胎,怎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他不投胎?他……他不投胎想做什么,顶着僵尸的皮囊在阳间受苦么?”小道士不可置信地问,“躲着日光,行动不便,说不了话,只能吸食活物精血为生,有什么乐趣。”
“听起来是没什么乐趣。可是他这般苟且于世,妨碍你了吗?”
小道士愣住了。
我继续问他:“就贾辛的情况来说,一定会尸变吗?小道士,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这个,这个。”小道士皱着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贾辛是特例,魂与魄都有一部分残留在身体内,才会变成鬼又不鬼,僵尸又不僵尸的……”
他说完这句,赶紧咳嗽了两下 ,“咳咳,其实只要做到不伤人命,不沾人血,不吸人精气,应该不会尸变。昨晚段云拼命阻止贾辛伤害被附身的金元宝,原因就在于此,我和段云曾有约定,我答应为贾辛超度转世,但前提是他没有尸变。一旦尸变,段云则要帮我一起除掉他。”
我惊讶地看向段云,正要开口,小道士连忙阻道:“别急,方烟,你听我说完,僵尸也好,鬼也好,一切邪祟之物因阴气而存在,他们的归宿是阴界幽冥。如果一直在人间游荡,早晚阴气会被充沛的阳气所侵蚀。等有一天阴气耗尽,他们还未能投胎,就只有魂飞魄散。所以玲珑要靠不断吃人心维持阴气,这才撑过十三年。”
“所以这次投胎,是贾辛最后的机会。”小道士强调道。
我想了想,沉吟:“说起来,如今玲珑已经道出段云的死因真相,即是说,她可以投胎了,是吗?”
小道士转向段云,柔声问道,“段云,你回忆起自焚前发生的事情了么,我们可以……”
段云只是摆手。
我看不过去,上前推了她一把,吼道:“你这什么意思,是没想起来,还是不愿意投胎?”
段云一动不动,毫不在意,反而是小道士过来拉住我,叫我冷静下来。
“你要我冷静作甚。”我发脾气道,“该冷静的是他们俩臭死人。一个装哑巴,一个有嘴说不出,投胎不投胎你们俩商量好,别把我们俩当傻子一样耍。要不是因为你们耽搁着,我和小道士早就到开州了。”
“方小姐,我……”段云终于说话了。
“少来!”我不留情面地打断她,“让我猜猜,你不想投胎是为了什么,为了你亲手放的一把火,害死那么多人,身为元凶你恨不得死上千次万次去赎罪。我告诉你,他们死了,早就死了,这就是他们的命。他们该死该投胎与你无关了,你就是魂魄湮灭如何,谁都不会活过来。”
我越说越气,几乎吼出来:“十三年前,玲珑逼你嫁人,你二话不说自焚殉情。现在你都死了,她不过说了几句,你便要放弃投胎。你怎么不想想贾辛!他才是你该在乎的人,他千辛万苦来到桃花坞……”
段云先是捂脸,紧接着肩膀发抖,身体渐渐蜷曲,不时发出凄厉地叫声。我眼看她浑身烧起紫红色火焰,越燃越烈。“砰——咚”一声巨响,是贾辛直挺挺地从二楼跳了出来,从天而降,立时朝段云而去。
我吓到后退数步,直到小道士拔出桃木剑站出来,心里才一松。
贾辛在离段云一臂远的距离停下,直直抬起双手,僵硬如铁爪的十指轻轻触碰段云的脸,极其缓缓地上下移动。我知道他想为段云拭泪,可他的所有关节无法弯曲,笨拙地像个机关失灵的木头人。他试图安慰她,但永远无法拥她入怀。
即使如此,段云身上的紫火焰还是慢慢熄灭,恢复原样。
小道士长吁一口气,责怪我:“你刚才对段云说的话太过激了,不要忘了他们不是人,仍会随时失控。”
“你也知道他们不是人,你对他们,为什么比对我还关心?”
小道士皱了皱眉:“我不想吵,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我反问道:“你当我一向不懂得看眼色好了。我请问一句,你看不看得出来,贾辛不投胎,是想留在教坊司,一直陪着段云?”
小道士飞快地瞥一眼段云,沉声道:“方烟,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立马回嘴:“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段云,她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我说出来的就是笑话?”
小道士真急了:“难得消停了一天,就好了这么一会儿,你又要闹?”
“我才是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强迫他去投胎。他们俩生前没有福分在一起,受尽苦头,既然现在一个成了僵尸,一个变了鬼。”我指了指贾辛和段云,“他们情投意合佳偶一对,你别皱眉,我不是在挖苦讽刺——是,待在教坊司苦是苦了点,日子也不会太长,可也不妨碍世人什么。大不了就是一起灰飞烟灭,何苦非得经历一次死生相隔。”
贾辛适时地仰天长吼,仿佛在应和我所说的话。我挑眉看着小道士,那意思是我一点没说错。
“不行,不可能。”段云终于说话了,带着几分颤音,“我生前连累他许多,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我耸着肩对她冷笑:“我看不懂你,段云,你明明有贾辛可以陪在身边,别装模作样说你不想。且这也是他的愿望。你偏要一脸为难,假惺惺让他去投胎。你所谓的不拖累,对他好,不都是因为你内心愧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