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傅瑜拜完,傅太后长舒一口气,却道:“你只知武将功高盖主易生易主之心,却难知无异心的武将难做不仅在于君臣相得,更在于部下。凡有大军功的为将者,身上无一不有赫赫功名,部下更是有诸多骁勇善战的将领,而所谓权势,并非由上至下,而是由下而上,只有拥有一批愿意听从你的人拥护你,你才真正的拥有了权势。”
傅瑜抬头看着她。
傅太后端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只一双眸子却直勾勾地看着远方,却不是看着她正前方的傅瑜。
“当你身处高位之时,你所要考虑的就绝非只是一人得失,而是一族乃是数族的得失。你可以忠君爱国,可以君臣相得,甚至可以不要军功,但你的部下却不能如此,他们没有达到你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你眼中的东西,他们要权要势,一旦他们的野望无法满足,他们就会……撺掇部上行一步……黄袍加身的险棋。”
话已至此,却是再无可说。傅瑜屏息,久久未动。
良久,傅太后又问:“可还有事?”
他思及乞儿拐卖一案,想起朱然找到的那条条指向侯孝的证据,冷静地继续问:“臣再问,黑甲卫可知晓朝野上下诸多秘闻?”
傅太后摇头道:“黑甲卫隶属于帝王,我如何得知。”
傅瑜再拜,却是问道:“姑母,侄儿还有一事想问。”
“可是有关斐之年之事?”傅太后突然开口道,傅瑜身形微顿,却是点了点头。
傅太后道:“我知道,凭着你的聪明劲,若你愿意认真去想,这件事迟早会被你知道一些端倪。没错,斐之年此人身上有诸多秘密,但这绝非如今的你所能触碰。”
傅瑜一愣,却道:“既然陛下和姑母愿意将黑甲卫乃至昔年阿爷大哥交权一事和盘托出,却为何对于斐祭酒的事情如此讳莫如深?难不成——斐祭酒昔年所犯之事更甚之我傅氏功高盖主?”
“傅瑜!”傅太后冷喝道,“你年纪轻轻,又为傅氏如今顶梁柱,有些事情,能不沾惹最好不要沾惹。”
傅瑜站起身,伸手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姑母如今说这般话却是有些迟了,从傅斐二家结为姻亲始,就该知道斐家一旦出事,我傅家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傅太后面上显出一丝愕然,她笑道:“没错,你这个角度倒是人之常情,你阿爷是一个有的放矢之人,这般无缘无故就两家联姻,倒不像是以往他的风格,即便……即便他是爱子心切,甘行一步险棋,也还有傅瑾在一旁出谋划策。”
“听姑母的意思,有阿爷和大哥在,就算……就算斐祭酒果真卷入什么事端,我傅家也能保全?”傅瑜问道。
“竟是被你给刺了出来,”傅太后轻声道,“我清修七年之久,久已不问世事,这朝堂之事如何能得知?你问我如今斐祭酒会卷入什么事端,我不可得知,若你问我斐之年的过往,我倒是清楚不少。”
“那么敢问姑母,斐祭酒昔年究竟为何与阿爷断绝来往二十余年?他们……他们在战场上分明有过命的交情!”
“是变法。”突然地,在傅瑜以为傅太后会避而不谈的时候,她竟然就这么直直地说了出来。
外间知了叫声愈发显得聒噪起来,傅瑜心下的烦闷愈盛。
“我从未听闻近五十年来有何变法。”傅瑜粗着嗓子道。
他这话倒是没错,也说的胸有成竹,变法一事对于一朝廷可谓是大事,国子监的士子必有了解,他虽然时常逃课却毕竟是上过考场的人,是有些真本事的,大魏近五十年来朝野大事他早已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何能不知二三十年前根本就没有变法的风波。
“是一场还未来得及下发就夭折在帝王案牍的变法,”傅太后道,“二十多年前,大魏虽属国众多,却也是腹背受敌,当时斐之年便提议改属国为道,废黜藩王,此事遭时任户部尚书的章廖为首的一派顽固派抵抗,不了了之。自此,章廖和崔泽等人平步青云,官至宰相阁老之位,而斐之年则多因往年功绩得以继续留在朝堂,却也是抱负难施,直至今日也只能做一个徒担虚名的内阁大学士。”“至于他为何与傅骁断绝来往……此乃私事,我并不知情。”
傅瑜再问,她却是什么也不肯说了。
侍药的童子怯生生地在外边走廊上问:“真人,丹药好了。”
宛如投入水中的石子,沉闷而平静无波的水面陡然荡起一层层涟漪,屋内的沉寂被打破,有些沉闷的心一下子突然就活了过来。
屋外树上的蝉鸣,外间南阳长公主和傅莺莺的欢声笑语,以及自己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响,在这一刻,恍然都有了声响,就像黑白无声的世界,突然进入一抹阳光,随后便有了色彩。
傅瑜有些木然的动了动手腕,随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脸,仿佛此时才觉得身体重新变成了自己的一般。
傅太后只是静静地端坐在首座上,带着她一贯的威严,口吻冰冷:“拿进来吧。”
“诺。”外间两个童子齐声道,随后鱼贯而入。
两人梳着童子双髻,穿着一身青衣道袍,稚嫩的面上带着些严谨,瞳孔分明的大眼却是瞧也不瞧傅瑜一眼,只脚步轻轻地端着盒子走上前去。
傅瑜只匆匆瞥了一眼,心下就一窒,他忽而想起,自己来城北玄道观多次,倒是很少正眼瞧过这些童子,本以为也不过是道观中采办的仆人,如今心下思绪正清明,细细一瞧,才赫然发现不对劲。七八岁的年纪,不过比傅莺莺年长了一两年,本该是好动活泼惹人嫌的年纪,这两个童子却行动间沉稳有力,面色平静,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模样。
傅瑜再想细看,却听得傅太后轻咳一声,她道:“先搁桌上。”
傅瑜一惊,却是行礼之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退至外院,正见南阳长公主蹲在地上和傅莺莺嬉闹,见傅瑜出来,她笑道:“可是说了什么悄悄话,怎的在里面避了这么长时间?”
见了傅瑜面色有些不对,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又问:“发生何事了?”
“童子送丹药过来了。”傅瑜解释道,遂又有些好奇,问道:“南阳,姑母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怎么来的?”
南阳长公主无所谓道:“无非是宫中调出来的。”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遂又蹙了蹙眉,有些疑惑道:“母后在外清修,已数年不曾回宫。以前崔皇后在世时,母后还能与她说说话,可后来皇嫂病逝,母后代为执掌宫权直至出宫清修,未曾听闻母后身边有什么新进伺候的宫婢和内侍。”
如今宫中没有皇后主持中馈,章贵妃一贯是个恃宠而骄的,母后一向不爱搭理她,想来宫中送来的奴仆也不会放到她身边伺候,那就只有道观的人了,”南阳长公主一条条分析道,最后摸了摸傅莺莺的额头,笑着看向傅瑜,“你可是看见了那童子?童子是前两年阿材送过来服侍的,说是服侍,不过是送几个小孩儿过来解解闷子罢了。这道观清净,可也未免过于清净了,少了些活人气,送些小孩儿过来服侍正和母亲心意。”
“原来是临江王殿下送来的,倒是一片孝心,”傅瑜随口道,“只不过他是个好玩乐的,每日里不待在王府,虽然带着几个孩子满城乱逛,却也不来道观,倒是真叫人费解。”
“五哥自小便玩心重,母后深知他的性子,”南阳长公主还是不忘嘲讽一下建昭帝,“倒是皇长兄,自称以孝治天下,却叫生母道观清修,清修也就罢了,数年不见他亲自过来请安,可真叫人看不过眼。”
傅莺莺蹬蹬地一转身,却是朝着屋内跑去。
南阳长公主伸出胳膊去捞,却是伸到一半就笑了,她笑道:“莺莺这孩子,溜的倒挺快。”
傅瑜也道:“看来她是很喜欢姑母,这不过才是第一次见面罢了,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九殿下。”
“你说杨演?”南阳长公主撇撇嘴,“他定然又骗你说宫中有宫婢内侍欺辱他了,他毕竟是崔皇后幼子,太子嫡亲的弟弟,饶是太子身子骨弱,自顾不暇,太子妃怎么也不会对他不管不问的。”
傅瑜垂眸,思索片刻道:“这倒是没错,不过宫中一贯捧高踩低,如今太子身子愈发弱了,太子妃又身怀六甲,他受到宫人怠慢倒还真是没人替他出头了,也就只能仰仗五娘子你偶尔的垂青啦!”
“好你个傅二!又来埋汰我!”南阳长公主佯做要打傅瑜的样子扑过来,她笑道,“这有何难,过些日子我便差人把他从宫里接出来到我公主府住些日子,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太子妃这身子也有八个月了,算算日子,下个月便该生了。”
“临近中秋佳节,倒是个不错的日子。”傅瑜也道,心中却在猜测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太子身子骨弱,年近而立之年膝下也不过只一庶女,这次太子妃所怀想来便是他唯一的一个嫡出孩子了,若为男孩,按照现在的形势和建昭帝对太子的宠爱,怕是皇太孙也是封得的,若是女孩,则太子这一脉无后,日后争端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