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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诸相非相

 

六月初六赶庙会,一大清早山下便热闹起来,众多善男信女向山脚的普陀寺涌来,拜佛上香。待到凌肖与白起下山,祭神仪式已经结束,寺院山门大敞,来往香客络绎不绝,见白起眼上束着一道绑带,有许多热心人想帮他引路,结个善缘,却被一旁的凌肖用冷冰冰的瞪视逼退。

二人所过之处连交谈都变得小声,白起似是察觉到气氛有变,轻轻拍了拍凌肖的手背,只得来一声“哼”。这可真是怪事,明明是他撒娇要白起下山,如今又不知哪里惹得他不快。白起只好哄道:“觉心大师于我有恩,既然听说他今日也在,自然不好不见。见过他后,我便陪你去集市,给你买糖画赔罪可好?”

“谁稀罕糖画了……”凌肖很是不忿。

白起有些遗憾,他记得小孩子应是喜爱糖画的,便道:“不爱吃么?”

凌肖又哼了一声,过了会儿才说:“我要吃。”

说话间,一个小沙弥笑着迎了上来,一手竖于胸口,一手掌心朝上置于丹田处,道:“见这位气度不凡,可是白大侠?师父已等候多时了。”

他自述是觉心大师的弟子,来引二人去内室,语毕,又莫名对着凌肖意味深长地一笑。白起看不见沙弥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凌肖攥住他胳膊的手指微微一紧,又恢复原状,他思忖片刻,暗暗记下一笔不寻常。

觉心大师并非普陀寺的住持,他出身南少林,罗汉拳的功夫已是出神入化,名声远扬,却又非纯粹的武僧,常常爱与人讲佛辩经。早年白起初入江湖时便得他指点,如今更是受了觉心大师的照拂才能隐居于这片山林,不被打扰,自然感激不尽。

沙弥恭敬地将他们二人请进屋,一个中年人正坐在蒲团上入定冥想,闻声睁开眼,目慈面善,发声沉稳有力:“白大侠,一别数月,久违了。”

“还是唤我白起便好,在大师面前,我如何堪称大侠。”

白起循着模糊的影子在觉心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又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凌肖。”

思来想去,他挑了个温和的说法。觉心看向凌肖,面含笑意,道:“可是取自凌霄塔的‘凌霄’二字?”

凌肖却没有纠正,他直直地盯着觉心,道:“多谢你对白起的照顾。没有大师的帮助,白起应是还被困在临清宗内呢。”

说是感谢,听起来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语气。白起不由得皱眉,来不及多想,又听到觉心爽朗一笑,道:“白起小友与我乃是忘年交,他想走,我自然应当伸出援手。江湖险恶,人心复杂,身处其中,难免厌倦打打杀杀,可是,身不由己啊。”

觉心叹了口气,转头对白起说道:“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武林横生变故,那长生门吸纳了许多魔教,隐隐有与正派平起平坐之势。如今柳觉已去,盟主之位空悬,正道门派无不渴望一个领头的豪杰。”他顿了顿,又道:“许多人都在等你出山。”

白起苦笑一声:“我……”

“白起都已经瞎了眼,还要他出山,我却是不知,原来名门正派已经缺人到了这种地步。”凌肖抢先一步打断,冷嘲热讽道:“你们这些老江湖怎么不上?白起何能何德,竟然担得起武林盟主的位置。”

“凌肖!”白起轻轻斥了一声。

“你凶我!”凌肖以更高的声音回应,恼道:“不知好歹,你就去送死吧!蠢货,若这真是件好事,还轮得到你?”

语毕,凌肖看向觉心,虽然语气愤懑,但表情却出奇的平静,委屈的口吻似乎只是说给白起听。觉心了悟:这是对自己的警告。他笑意不减,道:“我观白起小友的眼睛,似是好转了不少。那日他受伤后药王谷也曾探查过,那毒乃是长生门秘传,让人实在无计可施,不曾想如今竟有了起色。”

“是啊,我为了找到解药,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白起的眼睛治好了,那也是我的功劳,应当归我所有,让我使唤。”

凌肖又反呛了一句,白起实在无奈,只好去摸他的手,用力捏了捏,道:“凌肖,不可无礼。”赶在凌肖发火前,又道:“听我说,我不会再出山了。”

“……真的?”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白起在心中说道。他又看向觉心的方向,道:“愧于大师照拂,但我心意已决,江湖于我,就当是大梦一场罢了。”

觉心眸光微暗,只摇头念叨,可惜可惜,便不再多劝。他与凌肖又对视了一眼,垂下目光,说回之前的话题,道:“刚刚提及凌霄塔,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典故。”

“凌霄塔是为塔心柱古制,建成数百年,历经风吹雨打,北宋年间,塔心朽坏,恐有倒塌之虞。恰在这时,高僧怀丙途径凌霄塔,听闻众人的求助,经过一番测量推算,命人制成一根新柱,解得凌霄塔忧患。此乃‘抽梁换柱’一说的由来,后来又被说成偷梁换柱,倒成了贬义。”

觉心忽得睁眼,炯炯目光看向凌肖,道:“凌小友,令尊可也是礼佛之人?”

凌肖抬了抬眼皮,“大师神机妙算,我幼时确实在凌霄塔生活过。不过,后来我自己起名,却把父亲给的‘霄’字改了。”

“哦,改成了什么?”

他勾唇一笑,道:“不肖子孙的肖。”

待到二人离去,送行的小沙弥又默默回到内室,恭敬地站到觉心身侧,道:“师父。”

“那边恐怕已经按捺不住了,把消息送出去吧。”

“师父,”小沙弥又喊了一声,面色忧虑,“如此,便没有回头路了。”

“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身处岸上,又何须回头!”

觉心闭眼。那日,他把白起送到山脚下,见着对方一步步登阶而去,也不曾回头,起码在那时,他的恻隐之心并非虚情假意。那个让他为之忌惮的存在要搅起江湖的浑水,助其入局,他们在白起身上布置已久,绝无可能抛弃这枚棋子。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应当成为大侠,他必定会成为大侠。

白起依照承诺,到集市上先寻了个糖画摊子。金灿灿的糖水,香气扑鼻,经由摊主的一双巧手绘制成不同模样,可以吃上许久,是颇受孩子喜爱的甜食。凌肖拿到了一个威武的凤凰,心情好转了许多,两人便沿街闲逛起来,难得享受一番人间烟火气。

吹糖,面塑,猜谜,热闹非凡,欢声笑语聚集,远处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响声。人潮拥挤,白起起初还能保持平衡,直到被撞了个踉跄,直起身子时已经抓不到凌肖的衣角,他的心突然紧张起来,高声喊道:“凌肖!”

如同一滴水落进大海,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中,白起又喊道:“凌肖,凌肖!”

他不知该迈步前追,还是该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有种天地苍茫之感。行人过客擦肩,路过他身边,也路过他的生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最后的最后他仍是一个人。绰绰人影在视线内涌动,如梦似幻,摸不着,捉不住,他是如此不合时宜的存在,临清宗里的大师兄,庙会中的盲人。白起往前走了一步,嘴唇微动,轻轻地喊:“凌肖。”

“我在呢。”

一个声音从侧前方传来,紧接着,他被一股力量拽了过去,手腕被人扣住,阵痛蔓延到身体四肢。“一个不留神就被你溜掉了,白起,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那声音带笑,像是在说玩笑话,又像是若无其事的威胁,“干脆把你和我系在一起吧?”

凌肖把他带出人群,两人躲进树荫下。白起在凌肖怀中站了一会儿,慢慢后退一步,问道:“怎么系?”

竟然是在认真思考可行性。凌肖哑然,视线滑向白起干净纤细的脖颈,他在癫狂的幻想中也曾想过,驯服白起好比驯养一条狗,不要试图让他理解爱,只给出需要他去遵守的命令便足够。白起后退,他便又靠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起,压迫力十足,看似很好说话地低声反问:“你说怎么系?”

白起面容上闪过一丝窘迫。他抿了抿唇,抬起手,伸出一根小指,道:“让我牵住一根手指便可……”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要求听起来像个登徒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面颊泛红。

凌肖盯着白起的小指,隐隐约约的恍惚中,他听到自己心跳如鼓擂,为这句过分纯情的要求感到荡漾,又仿佛看到一根红线被绑在白起的小指上。红线的另一头是谁?在他手上吗?他们之间可有受到命定的祝福?还是……还是绑给了白起的师妹?凌肖心中突然发狠,他想,我已断了他的红线,除了我,还能有谁!若月老要将白起绑给别人,那便是神仙也糊涂,招来无妄之灾——我就是白起的劫难!这样想着,他捧起白起的脸,抵着树干吻了上去。

白起愣了一下,下意识抓住凌肖垂下的衣袖,却没有挣扎,仰头送出这个吻。他纵容对方的侵略,口腔被舌头塞得满满,不由得蹙眉,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脆弱。但凌肖深知,这份纵容是没有底线的,这个人的忍耐程度也超出常人数倍,足够他用以玩乐。一吻终了,白起靠在树干上轻轻喘息,手指依然抓在凌肖的袖口,凌肖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严丝合缝地同自己十指相扣,又若无其事地说:“走吧,我们去听说书。”

“嗯?嗯……”

白起任由凌肖牵着,眼上垂下的绑带搭在耳侧,忍着胸口传来的痛楚,似乎还没有从亲吻中回过神来。这样慢半拍的反应,看着还有一点可爱。他少与人接触,更没有太多亲密关系的经验,与小师妹都遵循着应有的礼节,不曾冒犯,面对来自凌肖的攻势只能举手投降。好在,他虽然争强好胜,却并不介意输给凌肖。

在茶馆待到日头西斜,舞狮的开始游街表演,白起自然看不清,只能听个声儿,凌肖便带他绕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河畔往回走。一盏闪着烛光的河灯从上流漂下来,凌肖不由得停下脚步,白起也跟着望过去,他们的十指还牵在一起,手臂也紧紧挨着,“那是什么?好像有些许光亮。”

“应是在祈愿的河灯,我们也去看看吧。”

星星点点的光辉漂在水面上,像是形成了一道银河。放灯处多是些年轻姑娘,还有带着孩子的父母,一看便知为何而祈愿。凌肖要来了纸笔,道:“你说,我写。”

白起却摇了摇头,道:“祈愿时不该假借他人之手。”

他本就不善笔墨,少时在宗内念书,诵读的文字不记得几个,只有武功招式了熟于心,写出的字也谈不上好看,更何况如今还瞎了眼。即便如此,白起还是要亲手去写,凌肖觉得好气好笑,便把笔塞给他,又将纸张平摊在石面上。他看着白起弯下腰,先是用手估摸了纸张的大小,才提笔蘸墨,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白夜。”

停笔,等到墨被吹干,他又摸索着将写了祈愿的纸张折成小船,放到河灯上。凌肖安静了很久,开口问道:“白夜是谁?”

“是我的弟弟。”白起似是连这个名字都很爱惜,并不轻易提及,说起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柔和的笑,道:“我们许久未见了,希望他一切安好。”

凌肖重复了一遍:“你的弟弟。”他又问:“他现在在哪儿?”

白起的动作一顿,良久,道:“我不知道。在我八岁那年,他被我的父亲带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所以,”凌肖说:“你是个连弟弟都保护不了的哥哥。真没用。”

白起没有反驳,只静静地折纸。凌肖冷眼看着,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祈愿:“只欠东风。”看了片刻,突然将这张纸揉成一团,另写一句:“功成。”

这也不够。他又一次揉成纸团,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张纸了。白起折好了纸船,正站在一旁静静等待,那双琥珀色的杏眼被绑带挡住,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唇,晚风吹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凌肖心想,说不准,白起才是我的劫难。他为这个想法半是释然半感愤恨,一个人若是明确知道自己的死劫生在何处,那定然是十分幸运的,但如果这死劫无解可依,那又叫人深感苍天不公,老天爷,若你不肯放过我,又何苦告诉我!这般想着,凌肖又生出一点杀意,只要白起死了,他自然就有了破局的法子,然而,然而……

凌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手腕微动,如游龙走蛇,一气呵成地写道:“白起,凌肖。”

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他搁下笔。

白起没有问凌肖的祈愿是什么,他们的纸船放在了同一盏河灯上,顺流而下,漂向远方,白起望着点点灯火,突然说道:“我以前……上元节的时候,和我弟弟一起放过天灯,同现在一样,像是看到了许许多多星子。”

上元夜,灯如昼,临清宗并不避世,山脚下热闹非凡,自是有许多人下山玩乐。白起与白夜各拿着一个糖画,另一只手被温苒牵着,走在呼喊叫卖的街上,只觉得哪哪儿都有意思。

那说书人讲的故事,正是说一名门正派的大小姐下山游历,被江湖侠客所救,历经艰难险阻,终于修得正果,可歌可泣。温苒只听了一段便面红耳赤,匆匆离开,带着两个活宝去看舞狮表演,直到两人都玩累了,白夜躺她怀里打起了呵欠,才见得白焜下山。

那晚,父亲对母亲到底在说什么,白起已经记不全了。他和小夜吃了许多平日里山上没有的美食,又买了许多零碎玩意儿,还从山下的孩子那里学来了许多游戏,过得实在充实。最重要的是,父亲难得与他亲近,将困倦的他抱在怀里,一下下抚着背,也许这是他人生中最为安宁的时刻。

他听到父亲低沉的笑声,道:“你若不喜欢,明儿我便派人去提醒一番,不可篡改旁人的经历当说书。”

又听到母亲说:“那怎么行?他们说书人,说的可不都是旁人的经历。我只是……哎呀,不同你说了。”

阁楼上,许多人在放天灯,温苒也挑了两盏,交由他与弟弟放飞。白起勉强睁开困顿的眼,看着那抹火光越飞越高,乘风直上,晚风拂面,如母亲的清风剑气一般温柔。他坠入梦境,落在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弟弟安详的睡颜,以及黑暗中的点点灯火。

水面上,一叶扁舟划桨漂过,穿梭在河灯之间,景象安静祥和。一个人影走出船舱,弯下腰,伸手从水中捞出一盏灯。灯心烛光闪烁,支开的花瓣里两只纸船挨在一起,甚是可爱。

那人慢条斯理地拆开纸船,悠悠深夜里,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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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伏漏,旱死豆,入伏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是个好预兆,恐怕整个三伏天都高温多雨,易成旱灾。

凌肖一大早便下山去,临行前还帮白起换了敷药,叮嘱他莫要乱跑。敷药不能见水,今日便是连练剑都要免了,白起坐在屋中听穿林打叶声,原是他已经习惯的宁静,十年二十年,大师兄就是这样长大的,然而此时此刻却无端觉得寂寞。他又抚摸胸口,回忆那种无声的痛从何而来,最终也没个定数,只好搪塞自己:眼睛害病后,身体也跟着散漫了,实在不该。

练不成剑,白起无事可做,惊觉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凌肖安排妥当,明明起初是出于好心收留对方,如今自己却凭白受益,倒显得这份好心没那么好心,顿时又坐立难安。他在前堂踱步良久,决心应当做些什么报答凌肖,可是凌肖需要什么?此人似无欲无求,身上又有诸多秘密,白起若想为他做些什么,倒显得像是自作多情添乱去了。

常人所为不过名利,然凌肖既说是被通缉——且当这是真话,又躲入山中避世,名与他便无用,甚至多添一笔乱账,白起无法以大师兄的名号为他作担保。并且白起心里清楚,凌肖不愿意他再与临清宗往来。而关于利,白起更没有能够打动凌肖的筹码,他在宗内生活清贫,行走江湖时又多散财济世,隐居后更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直到凌肖到来。便是将身家财产交付凌肖——他已这样做了,也不过得到两声嗤笑,嘲弄白起这副穷鬼模样是如何能够娶妻的。

白起老实回答,定亲一事由临清宗现今宗主全权包办,多少念及祖父旧情,倒也搞得隆重体面,下礼更不必说;而他离开时只带了一柄清风剑与一袋银子,其他东西都留予小师妹,当作结束婚约的赔礼,如今身上只剩这三瓜两枣,确实入不了眼。凌肖沉默片刻,又恼火起来,骂白起是陈世美,是薛平贵,“把东西都留给你那好师妹,却用这点碎银子就想打发我!白起,你待我便是这般薄情寡义!”

但凡白起念书时多看些话本,便能发现凌肖的指责全然立不住脚跟,大师兄糟糠之妻的位置怎么排得上他凌肖?但白起老老实实担下了这番控诉,憋了半晌,只好喃喃道:“我以后对你好。”

“是只对我好!”

白起说不出口。又听到凌肖用力跺脚,闷闷泣音隔着布料传来,似是凌肖用袖子遮住了脸——树影里守夜的十三心想,好假的装哭——白起信了,急急伸手去拉凌肖,道:“我以后只对你好!”

凌肖大笑起来,脸上哪有什么泪痕,反手抓住白起,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如此说来,名与利凌肖都不需要,这倒也合理,凌肖毕竟不是常人。那么,江湖中人又所图为何呢?白起思来想去,除了名利,还有情义二字。若是为情……他心中一颤,又或是一沉,抚摸清风剑的手缓缓停下,升腾起一丝对自己的厌恶。良久,白起长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若是为义,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值得。”

定下神来,白起反而坦然自若了不少。午后,他洗去敷药,摘下一片竹叶,吹奏起一支轻快悠远的小曲儿,断断续续的曲声穿过层层叠叠雨幕,不知过了多久,一朵青色伞花绽开在山林的道路间,飘逸动人。撑伞的人望向废弃的寺庙,秀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挣扎和犹豫,最后轻咬下唇,毅然决然地迈步前进。

白起听到脚步声,起初他以为是十三上山来了,不甚在意,直到那脚步声近了,他听出一丝陌生人的意味,不动声色地止了吹奏,清风剑跃跃欲试。来人进了前堂,似是为他如今的模样所震慑,竟被定在了原地,他抬眉叱道:“你是谁?”

半晌,他才听到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女声。

小师妹含泪道:“大师兄,是我。”

小师妹名为悠然,因着身体不好,被家人送来炼体,那日并非临清派开山门的时候,但她仰着小脸气喘吁吁爬上山的模样打动了一位师叔,便被收入门下当作弟子,因着晚了众人几个月进门,又被喊成小师妹。与白起不同,悠然生得讨喜,一双眸子更是灵动,性子也活泼亲人,小师妹全然是爱称。她待宗内同门如手足,贴心关照,与白起定亲时不知多少人暗暗叹息,便宜了大师兄这根木头!后来长生门在她与白起成亲那日大闹一场,婚事作废,这些人本该暗自庆幸,可想起白起的眼是为保护宗门才被长生门毒瞎,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又长吁短叹,命运作弄好人。

此刻,两人相对而坐,相顾无言。雨天光线暗淡,连影子都不甚清晰,但也许眼睛确实好转,白起反而能准确捕捉到悠然的身影,便将无神的目光望过去,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是个巧合。”悠然看着那双眼,更觉得悲痛,强忍心中愁绪,道:“我与顾师兄等人奉命下山清匪,在离这远一些的山头,是一群刚刚聚起的亡命之徒,成不得气候。他们绑了许多人,其中有个普陀寺的小僧,我送这孩子回来的路上听他念及许多庙里的事情,还说今年庙后的山上来了个白衣剑客,我便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没想到……真的是你,大师兄。”

他离宗一事做得隐蔽,按理说,不应被人发觉藏身之地,可既然是巧合,那便无计可施了。白起不由得苦笑一声,道:“顾征也在么。若他知道我在这里,保不准要怒气冲冲地过来揍我一顿。”

“他怎么打得过你!”悠然也笑了起来,笑容冲淡了她面色上的忧虑,她定了定神,正色道:“跟我回去吧,师兄。”

白起不为所动,这是他惯有的姿态,以沉默表示拒绝,不愿让对方难堪。悠然却并不知难而退,又道:“宗内最近和药王谷来往频繁,你的眼睛一定能找到救治的法子。师兄,如今宗主负伤,宗内人心惶惶,有你坐镇,大家才能安心;况且,是你逼退长生门,救了临清宗,如何能够,如何能够……”

悠然扫视这四面漏风的前堂,眼底又翻腾出一丝泪意,道:“…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过着这样的日子!”

白起欲言又止,他顿了顿,待悠然冷静下来收敛起情绪,才开口说道:“如今我这副模样,回宗也无济于事,何苦拖累同门,引得仇家上门。你不必担心,我在这里很满足。”

想了想,他说:“有位朋友与我一起在山上同住,得他照拂,我们过得很好。”

“朋友?可是我认识的人?”

“……大概不是。他今日下山,你们应当碰不到面了,也好,他……不便与陌生人打交道。”

见白起说得含糊,悠然有些警惕起来,她是知道自己这位大师兄的,为人坦诚正直,何曾有过这般打马虎眼的时候。脑内思绪千回百转,悠然静了静,又道:“师兄,你知我并非趋炎附势之人,那日你从昏迷中醒来,在屋内静了许久,我恐怕你想不开,却想不到你同我说起的第一件事便是解除婚约。我知你是为我考虑,但我如何愿意在那种时候写休书,致你于不顾——如今看来,想必那时,你便有了离宗的念头。”

她站起身,绕着这间屋子慢慢地走,试图巡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果然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大师兄对品茶没有讲究,桌上那杯冷掉的上好毛尖自然不可能是他精挑细选的;破损的半身佛像旁放着两个泥巴小人,歪歪扭扭看不出模样;角落里有个半成的竹筐,大师兄一向不善手工,定然是旁人编的……

一个想法渐渐成型,悠然又在白起面前停下,继续说道:“你我师兄妹一场,婚事作废,但我对师兄的敬重一如既往。我知师兄并无男欢女爱之心,不过是因为师父为我考虑过多,而师兄不愿拂了长辈的意愿,又与我相处融洽,便顺水推舟罢了。我们结不成一世的夫妻,师兄却永远是我一世的大师兄,如果师兄有所顾忌,可以带她一起回宗。”

白起不明所以,“什么?呃,我对小师妹也很敬重,你也是我永远的小师妹。”他语气认真。

悠然不好意思说得直白,无奈眼前这根木头全然没有搞懂重点,只好又道:“我是说你的那位朋友,师兄,你可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愿意为她隐退山野,留在这儿的?可这样的日子毕竟不长久,若你真的喜欢,便应该给她更安定的生活,如今江湖大乱,谁又能够真的独善己身,不掺浑水?麻烦终究会有找上门的时候。”

沉默了半晌,白起开口道:“我只当他是亲近的人,没有非分之想。他的难处也有很多,不会同我一起走的,愿意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我瞎了眼,看不到他的模样。我只是想着,能护他多久,便是多久吧。”

悠然瞪大了眼,“这样说,你还没见过她的样子?”她又忧虑起来,道:“师兄,我真恐怕你被人骗了感情。”

白起摇了摇头,道:“小师妹,你该走了。”他起身,扶着门框望向愁云惨淡的天色,虽什么都看不见,但通过迎面吹来的风便能感知到一场暴雨正在酝酿。思及凌肖已经离去了大半日,也该回来,他绝不愿两人碰上面,忍不住催促道:“山雨欲来,趁现在还是微风细雨,你快下山吧。”

悠然的性子也倔,好不容易见到她忧心了半年之久的师兄,自然不愿这般无功而返,又撒娇道:“你若不愿意回宗,起码要答应让我与她见一面,就当作你的眼睛,我得瞧瞧她是什么样的人才行。”

白起无奈,只好严肃地板起脸,难得摆出大师兄的架子,道:“怎得还这般幼稚。”说着,像拎小鸡一样把悠然拉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道:“快回去,顾征他们一定还在等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别让同门替你操心,知道么?”又作势把人往外推。

悠然抱住他的胳膊,使出了惯用的撒娇手段,“那师兄也别让我们这些师妹师弟操心呀,明明大师兄你才是让人最不省心的。”

恰在这时,一声冷笑从门外传来,“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叙旧了。”

一道身影从蒙蒙雨幕中走出,悠然讶然地回头望去,脑内率先闪过一道念头:原来“她”竟是个男人!那人身上被细雨沾湿,灰紫色的发丝贴在脸上,挡去了面容,悠然又抬头看向白起,心中百感交集:大师兄竟然……竟然……罢了,如果是大师兄,也不是不行……

白起只觉得呼吸猛得一窒,他一把将悠然拥入怀中,按着小师妹的后脑贴向自己的胸口,有意遮挡她的视线,道:“这些日子不见,确实甚是思念。你先去休整吧,我要送小师妹下山。”

“嗯?”

被白起的拥抱撞了个措不及防,悠然试图抬起头,“我独自下山便好,不必师兄相送……”

“自然是要的,没听到他说吗,对你可是‘甚是思念’。”

也许是从雨中走出的关系,凌肖仿佛连声音都沾上了凉气,飘忽不定,如同索命的鬼魂:“便让他送你下山吧,山路湿滑,现在还有雨,最好他一脚摔下去,死了才干净,这等眼盲心盲之人,不死也只会给人添乱。”

悠然愣了一瞬,才意识到这是在咒骂白起。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奋力从白起的怀抱中仰起头,冲着凌肖的方向怒目而视,叱道:“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我师兄——”

那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嗓子。凌肖捋起额间的湿发,露出苍白俊美的脸庞,与动作僵直的悠然四目相对,他送去一个得体的微笑,道:“我看小师妹却也眼熟,我们曾经是不是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

她的大喜之日,红色的嫁衣与皑皑白雪相衬,师兄说她像一枝凌寒开放的梅花,她为师兄这般突如其来的有品的赞美高兴了许久。敬酒,贺词,过程繁琐,收贺礼时却很有趣,从不同的礼物里能看出不同门派的目的来意,各种新鲜玩意层出不穷,刚刚忙完这一轮,又有人来报,是个叫长生门的小门派。这来客倒是一副好皮囊,悠然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他发色灰紫,面色如玉,美中带着锐气,是和大师兄截然不同的风格,唯独开口时让人觉得可惜,声音沙哑。师兄拨开人群快步走来,咦,怎得这样激动?发生了什么好事不成?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竟是问人家:“你的声音怎么了?”悠然又好气又好笑地锤他一下,师兄真是个笨蛋,哪有第一句话是问来客这种事情的?好在长生门的来客同样不拘小节,只道:“最近受了风寒,嗓子哑了。”又说:“我谨代表长生门,恭贺白大侠与悠然女侠喜结连理。”

称呼她为女侠,这来客很懂礼节,她可受不了许多人喊她悠然姑娘悠然小姐。她接过贺礼,嫌重,又递给师兄,师兄看起来高兴极了,盯着那来客连说好,好,又道:“那过会儿你进屋里待着,别再着凉了。”来客笑着看向师兄,感慨白大侠真是热心肠,又祝他们二人百年好合,末了问道:“不打开看看吗?”

不要,不,别打开那盒子。这个笑容满面的恶鬼,装作宾客的魔教少主!

白起感受到师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心中惨淡一叹,完了,手上微微泄力,松开那过于用力的拥抱,转为一下下拍着悠然的背,关切道:“悠然?怎么了?”

“师…师兄……他……他……”

悠然只觉得牙齿都在哆嗦,字词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巨大恐惧掐住她的脖颈,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脑内念头翻飞,师兄竟然毫无知觉地与这恶鬼一同生活着?她打了个冷战,感觉血液都要凝固,泪几乎涌了出来,半是愤怒半是恐惧,为临清宗,为她的大师兄。

凌肖慢慢地说:“看来是因为我长得恐怖,吓着小师妹了。”他走过去,攥住白起的手腕往外扯,道:“大师兄,还不松开小师妹?我与小师妹倒是投缘,想多说几句呢。”

白起不肯动,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哀求,“凌肖……”

“放开我,大师兄。”悠然突然开口,道:“听,听他的,我一时有些腹痛罢了。”

白起松开手,他同样心乱如麻。又听到凌肖笑了起来,道:“这便对了,小师妹可比白起这蠢货聪明太多。我叫凌肖,我喜欢和知趣的聪明人打交道。”

他又问悠然为何而来,悠然忍着颤抖,将告知白起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提到还有同门在等,迫不及待要辞行下山。凌肖并不阻拦,反倒是白起喊住了悠然,恳求道:“今日的事情,请你不要告诉宗内其他人。”

悠然已无法勉强自己微笑回应,她的余光瞥过一旁的凌肖,面对看不见仇人就近在咫尺的师兄,只能佯装若无其事:“为何?”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真的很好。”白起言辞恳切,眉毛因为认真而微微蹙起,道:“我已武功尽废,不会再入江湖,更不会回宗,这样的生活我已经知足。我在这里很幸福。”

悠然逃跑似的消失在山林间,感受到师妹气息的远去,白起回过头,第一反应是去拉凌肖,他紧紧攥住凌肖的胳膊,急切地说:“跟我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凌肖一动不动。

“我们南下,去西边也可以,我救过一个草原上的汉子,他是值得信赖的……”

白起越说越着急,恨不得现在就动身出发。凌肖任由他攥得越来越紧,凝视着这张脸,他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了。”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你怎么会知道?第一次见你,我明明用了假声,你不可能发现。”

白起的逃亡计划被打断,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掐住他的下颚,凌肖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因为十三么?还是比试时的破绽?”说着,他又话锋一转:“算了,这些都无所谓。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却选择和我一起生活,还爱上了我,白起,你可真是下贱。即便我隐姓埋名确实是想等到事情败露后羞辱你,却没想到,你可以自甘下贱到这种地步,你是真的,真的……”

他低声笑起来:“你是真的很爱我啊。”

接着,那笑声突然停下,这喜怒无常的魔教少主冷冷地说:“但你凭什么觉得,我堂堂长生门少主,愿意和一个瞎了眼的废物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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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肖是淋雨回来的,连伞也不曾撑,许是怕归晚了又被白起担心,外衫都湿透了。被按在地上时白起还在紧握他的手,像是想帮他暖热,又用另一只手背去贴凌肖的脸,茫茫睁着眼。

“冷吗?”

凌肖并不作答,只侧头避开,扯下大带将白起的双手绑到身后,又用冰冷的手指伸进白起的里衣,带起他的颤抖。雨水的凉意缠上温热的皮肤,揉捏他的乳尖,抠弄充血的乳头,又在白起不自觉挺胸的时候一寸寸向下,抚过腰腹,拆开单薄的衣服,将白起按到地上。

发丝沾在脸上,模糊的视线愈发不清,白起挣不开束缚,便小口小口喘着气,尽量以正常的语气继续劝说凌肖,道:“顾征他们定然不敢贸然上门,今晚你便做好下山的准备。你既不愿与我一起……这样也好,有十三护你,应当也有其他人接应吧?千万记得事事小心……”

双腿被用力掰开,纵是以白起的柔韧度,也为这般肆意的摆弄蹙起了眉,话语稍顿,才继续说道:“你,你要好好的。惹出这样多的事端,更应该保护好自己,你若回去,便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总是抛头露面,毕竟刀剑无眼;若是想离开长生门,我有些后路……”

“我为什么要离开长生门?”

凌肖像是被逗乐了一般,发出一声哼笑。他掐住白起的腿根,勃起的阴茎贴着臀缝顶进去摩擦,为白起身处餐盘之中仍旧胡言乱语的不知趣感到鄙夷,道:“难道你以为我杀人放火都是被逼的?”

白起的脸颊蹭着地上的灰尘,衣服也乱糟糟地堆在身侧,又被凌肖拽着头发挺起上半身,勉强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的眼原是清透的颜色,似两块琥珀,如今这双眼变得深邃空洞,没有焦点,更像无边流沙,看久了,竟有种另类的吸引力。凌肖定神看了看,笑着说:“早知这双眼的主人如此惹人厌,那日,我应该直接把它们挖出来。”

他学着白起的语气问道:“痛吗?”

不止问眼睛,还在问如今的性事。阴茎撑开未经扩张的甬道,痛楚从身体深处涌来,伴随莫名的阵痛形成呼应,接管白起的所有感知。耳畔响起嘈杂的嗡鸣,潮水般涨落,忽大忽小,折磨着白起的神经,视线内一片昏黑。他艰难地吸气,喉咙里发出些许沙哑的气音,身体抖得厉害,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性器被穴肉紧紧绞着吸吮,凌肖也不好受,额角青筋跳动,他咬着牙扇了白起的臀尖,又逼着对方开口,道:“别装死,继续说你的废话啊。”

阴茎撞进最深处,强行动了起来,凌肖低头咬在白起的后颈上,几缕发丝被他吃进嘴里,留下浅浅一层水痕。白起绷直了身子,脸色惨白,似是想呕吐,但只剧烈地咳了几声,又被凌肖的抽插撞碎,温顺地雌伏于身下,声音沙哑,道:“我希望你好。”

没头没尾的,也不知是对哪句话的答复。凌肖埋头在他的脖颈与肩上留下许多咬痕,像小动物在标记领地,身下动作不停,像是要强行操开这具身体,声音偏偏听起来很委屈:“骗子,说这些好听话,你何曾让我好过。”

白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被翻涌的快感和胀痛一并折磨,甬道痉挛着绞紧凌肖,只感觉内脏被顶得错位,眼前乍现阵阵白光,差点咬到自己。然后又被凌肖扯着头发拽起来,哄他张嘴,他便迷迷糊糊伸出舌尖,供凌肖一下下舔着玩,像小猫喝水,又含住缠绵,吮着舌根,逼出白起短促的呻吟。比起性爱,白起似乎更加招架不住亲吻,被捆在身后的双臂已经开始发麻,又不知在何时被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动弹不得。

“我们只能这样,白起。”凌肖喃喃自语:“只要你还活着,我便好不了;有我在,你也别想好过。”

温热的液体落到白起脸上,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进眼窝,渗进他的眼睛里。白起闭了闭眼,将那滴泪挤出去,只道:“莫哭。”

又有泪从他眼缝中涌出,这回却不是凌肖的。

天光大亮,普陀寺迎来一行外客,出手阔绰,给足了香火钱,只为打探山上的消息,小沙弥了空暗自数了数,约莫有二十人,气息沉稳,都是练家子,应该全是临清宗弟子。一切都在师父的预料之内,他垂下眼老实答道:“山上拢共只住着两人。”

“怎么可能?”一人惊道:“那魔头竟然没有安排其他人护山?”

另一人却说:“便是有,应当也只是零星几人,你看我们一路走来,连探子都没见得。”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不管了,救大师兄要紧。即便是埋伏,也只能上了,谁知他会不会又将大师兄拐去其他地方!”

同伴议论纷纷,领头的顾征望向茫茫山林,一锤定音,道:“无论如何,不能放着白起不管。他一向心善,如今目不视物,定是被人给骗了。做好准备,我们这便上山。”

一行人辞别后匆匆离去,了空一路将他们送出普陀寺,又回到室内。佛像重重,觉心大师正坐在一处偏殿念经,了空安静候在一旁,见师父停下,才恭敬地上前一步,道:“人已走了,并不知您在这里。悠然姑娘问到了明的情况,她昨日将了明送回来,多是关怀,未见有疑心。那叫顾征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但并未提及,我便依照吩咐说了山上的事。”

“你做的很好。”

觉心起身,正色道:“我们该走了。今日之后,这里便不再需要看守,你与了明也随我回去。”

“可是,师父,”了空顾虑道:“凌肖此人喜怒无常,行事变化多端,他们若是一起逃走……”

觉心呵呵一笑,视线看向面前的佛像,慈眉善目,交相呼应,道:“知子莫若父,不肖子孙亦是如此。那位大人敢如此安排,自然是有把握的。”

树影婆娑,林间寂静无声,临清宗众人顺着悠然的昨日留下的痕迹上山,一路畅通无阻,倒是让人难免心生疑虑。顾征低声问道:“昨日你没见到旁人?”

悠然摇头,咬了咬下唇,道:“只他二人。”

见小师妹面上流露犹豫之色,顾征心念微动,又问道:“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揣测师兄爱上魔头这说法,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又扰乱同门心境,悠然只略一思索,便决定避而不谈,于是勉强笑了笑,道:“无妨,我只是担心。”

离山门愈发近了,破败寺庙的模样已显露在眼前,众人纷纷停下脚步。他们摆出剑阵,紧握佩剑,为首的顾征气沉丹田,凝神劈出一剑,只教那剑气破开虚掩的废旧木门,厉声喊道:“魔头,临清宗弟子在此,将我大师兄还来!”

刹时,数道暗器飞射而出,众人急忙出剑格挡,差点乱了阵型。两个身影从木门倒塌带起的灰尘中走出,为首的那人应是听到了声音,便叫了声同门的名字:“顾征。”

顾征循声望去,但见久别重逢的大师兄抽出那柄赫赫有名的清风剑,他心中猛得一紧。

白起醒来时,听到十三在院中与凌肖交谈,许是因为事已至此,便不再对他隐瞒身份,但却不避着他这个外人,细细说起总舵那边的消息。白起听着,才知凌肖竟是擅自行动,自作主张找上白起,似乎引起了某位贵人的不快。

眼上的敷药在他睡时已经被换过,如今再睁眼四顾,事事都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形。白起穿戴衣物时紧了紧领口,又恐遮不住后颈的咬痕,用手都能摸到一圈血痂,轻轻叹口气。摸索着出门,便见一个身影现在院子里,白起凝神看去,那影子的轮廓愈发清晰,发丝微微翘起,站姿懒散。两人相顾许久,终是白起率先开口,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凌肖嗤笑一声,道:“这里有什么值得我带走?最名贵的东西,我想也只能是大师兄……”

白起心中一颤,又听凌肖拖长了尾音,道:“……手上的清风剑了。怎么,你可愿割爱给我?”

半晌,白起摇了摇头,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那位临清宗的温小姐么,我倒也听说过她的故事。”凌肖笑意盈盈,道:“说她如何平易近人,乐善好施,身为宗主之女,闯荡江湖留下的多是美名,没有半点架子。”他话锋一转,语气渐渐阴森:“又说她如何沉溺情爱,遇人不淑,让心存歹念者钻了临清宗的空子,最后还成就了上门赘婿的杀妻证道——”

嗡嗡剑鸣,出手极快,只不过一闪之间,闪着寒光的清风剑在凌肖面前停下,汹涌剑气震起地上的叶片。白起第一次在凌肖面前如此动怒,喝道:“凌肖!这样大不敬的话你也能说出口!”

“奇怪,为何不能?她是你的长辈,却不是我的。”凌肖顶着那森然剑意,竟然主动向前了一步,“我没有告诉过你么?”他又笑了起来,道:“我是个孤儿。”

他又向前一步,几乎是主动冲着清风剑撞了上去,白起手腕抖动,先一步收剑回鞘,面部肌肉紧绷,一言不发。凌肖觉得这副模样的白起格外可笑,想要教训自己,又不肯真的动手,如此装腔作势,更让人感到轻蔑,没能忍住,仰天大笑几声,又道:“我对你的剑还有点兴趣,至于持剑的人,还是算了。大师兄,你可不要死得太早,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我了,你想要与你的剑葬在一起,那我定会在你死后第一个去挖坟取剑,让你死了也不安生。”

温苒在世的时候,清风剑于剑榜上谈不上什么名次,直至白起横空出世,为清风剑带去超越原身数百倍的誉名。有人说剑本就是好剑,只是在温苒手中少有经历血气煞气,这许是一种另类的开光;更多人则更是倾佩白起的一身剑术,拈花飞叶皆可伤人,清风亦可化作利刃。

顾征作为白起少有的好友,依然在许多次交手比试中一览清风剑的威力,却都不似这次令他胆战心惊,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为何会在此刻的清风剑中感受到锐利的决心与杀意。等到听清白起的话,空气仿佛凝结了一瞬,悠然迟疑地唤道:“大师兄?”

白起却没有理会,又重复了一遍,道:“你们不能动他。”

顾征只觉得理智摇摇欲坠,激昂的怒火窜上心头,他盯着站在白起身后的凌肖大声骂道:“凌肖,你这卑鄙小人!欺瞒我师兄,挟恩图报,真是为人所不齿!”又转而对着白起说道:“白起,你被他骗了,你可知他是谁?!”

白起摇头,道:“我不知。”他向来严肃待人,此刻却莫名笑了笑,道:“无论他是谁,于我有恩,我都要护他。”

“大师兄,你糊涂!”又一同门大喊起来,为他叫屈:“你伤了眼,看不清人心,也看不清那邪魔的容貌,他就是杀害了盟主、在你大喜之日突袭宗门的长生门少主!我们只杀了他手下三人,他们却残害了十几位无辜弟子,这样的魔头,如何值得你挺身报恩!”

“只杀我手下三人?话倒是说得轻巧,”凌肖兀自插话,冷笑道:“我的下属无一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精锐,杀你们十几人岂能平息,以后我还会杀更多。”

说着,他突然停下来,视线看向挡在他身前的白起,又道:“既然如此,不如就从你们倍受爱戴的大师兄开始吧。”

白起一怔,不知这话所指何处,下一秒一股剧痛自肩袖传来,低头看去,淋淋鲜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淌。凌肖刺得不深,趁着白起愣神的一瞬,点穴封住他的经脉,又将匕首拔出,转而架到白起脖颈一侧,对着呆傻的众人喊道:“放我走,否则我现在就杀了白起。”

变故来得突然,顾征回过神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只觉得凌肖犯病,说话都结结巴巴:“你,你这样……他明明在护你……”

“大师兄!”悠然惊呼一声,竟是要直接冲出去的模样,被同门一把拦下。她抬起头,双目含泪,哽咽着不能言语,又见那匕首离得更近了些,在白起的脖颈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线,凌肖的声音再度传来:“别让我说第三遍,收剑,让我离开。”

顾征心中紧张,发丝挡去了白起的半张脸,看看不清大师兄的神态,心中的关切最终占了上风,他缓缓收剑入鞘,其他人也纷纷行动起来。眼睁睁看着凌肖挟持着白起一步步朝茂密的山林退去,顾征忍不住咬牙控诉道:“魔教中人果真冷血心肠,总算让我这大师兄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凌肖不置可否,一边后退,一边反倒低头去问白起:“你可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经脉被封,体内元气流转不畅,左肩的刺痛转为一种灼烧般的痛楚,白起轻轻咳了几声,竟吐出一口血来。凌肖面色微变,用力掐在那道伤口上,冷声道:“停下,你在发什么疯!等你回宗,自然有人能够帮你解穴。”

痛得超过极限,已经近乎麻木,白起咽下嘴里的血丝,仍执着地冲击着体内被封的经脉,沙哑的声音只有近在咫尺的凌肖能听见:“……快走。”

凌肖的脸色难看极了,他说着白起发疯,自己却更加癫狂地呵呵笑起来,“白起,”他似是在叹息:“你何苦要招惹我。”

两指轻点解穴,凌肖一掌拍在白起背后将他推出去,自己闪身没入一望无际的山野丛林。白起又咳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靠着剑鞘勉力撑起身子,众人见状急忙围上来扶他,还有人对顾征说了一声便要去追凌肖,但见白起挣开同门,被血液浸湿的左肩淌下道道血痕,顺着他拔剑的动作滑到清风剑上。剑气四震,双眸微微闪过隐约的光亮,白起用力瞪着面前的数道人影,冷冷地说:“你们谁敢追他,我的清风剑不会留情。”

凌肖走小径下山,十三正守在背阳的一处临水洞口等待,易容的用具衣服都已准备妥当,还未等他脱下这身沾了血的衣服,一阵悠扬的曲声从河水上游传来。他先是微微皱眉,既而面色沉静如水,望向不远处的水面。

一叶扁舟漂了下来,在洞口停下,撑船的桨夫同样是个暗卫,对着凌肖行了一礼,恭敬喊道:“少主。”

凌肖微微点头:“十一。”他又看向船舱,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来了。”

“年纪越大,本事不见长,脾气却越大了。”

一个挺拔的身影从船舱中走出,随手扔下吹曲的叶子,气势非凡,迎面便是肃杀之意,十三单膝下跪,低头不发一言。凌肖却同样站得笔直,昂头挺胸对着来人,道:“错了,自然是因为我的本事大了,才能逼你容得下我如今的脾气。”

见那人瞧着他血淋淋的衣袖,凌肖似笑非笑,又道:“是你儿子的血。”

良久,那人开口,沉声道:“为人子女,你与他却是截然不同。”

“为人父母,你与温苒不也截然不同么,白焜。”

凌肖弯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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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从昏迷中醒来,睁眼看到模糊的床帐,刹时清醒了大半。他先是想:我还是回来了;然后又意识到,虽然仍旧不甚清晰,但眼睛竟已能视物了。这感觉像是在烈日下看久了太阳,再转而去瞧其他东西,一切都散出模糊的轮廓,隐约看个形状罢了。但即便只是看个形状,对于白起而言也是难得的重见光明,他心中百感交集,想起那日被下药的场景,又想起凌肖为他敷药的手……凌肖,凌肖如今怎么样了?白起撑着身子坐起,有人似是听到了他起床的响动,从屏风后走过来,道:“大师兄,你醒了。”

悠然关切地说:“伤口已经包扎过,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见白起摇头,她似乎推开门对外喊了句话,半晌,又有好几人涌了进来,七嘴八舌问起他的情况,关心他的身体。白起一一辨认出朋友的声音,交错的人影在他眼前起伏,他冷不丁问道:“那日我晕倒后,凌肖他顺利离开了吗?”

现场静了一静,一人不可置信地说:“大师兄,你如此关心那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莫不是……”

另一人打断他,道:“你忘了,大师兄他如今中蛊,这些话自然当不得真。”

白起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身形,此刻说话的应当是韩野。他面露困惑,反问道:“中蛊?”

“是呀,”韩野瞧着大师兄这副对于自身的不幸一无所知的模样,很同情地叹了口气,道:“我们都知道,之所以你对那魔头维护至极,是因为中了他下的蛊,被操纵了心智。”

这是最为合理的推测,大师兄下山不过数月,再次见面,却说着他们不能理解的话语,做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与印象中的师兄大相径庭,似是换了个人。哪怕真是对那魔教少主动了感情,但是相识这样短的时间,何至于如此深情,以至于扭曲了他作为正道大师兄的正直无私。既然事出有因,答案却无解,思来想去,便只能是因为白起被蛊惑了。

白起说:“我未曾中蛊。”

人群中又有人叹息,道:“中蛊之人如何能知道自己中蛊了?大师兄,你并非没有中蛊,反而是中蛊太深!”

白起在宗内歇了半月,肩膀的伤势好转,视野内能看到事物也渐渐清晰,虽仍然与常人有异,但对于当过瞎子的人而言已是新生。临清宗为他的回归而士气大振,正值名门正派寻求联合一同抵抗魔教的大好时机,许多人纷纷劝他来当这个领头人,被白起拒绝了也不失望,听闻他归隐的想法更是不曾当真,只说:“唉,凌肖真是卑鄙。”

卑鄙之处在于给他下蛊,扭曲他的意志,削弱了他这正道大师兄的战意,白起自然明白他们不曾说出口的深意。无人相信他的真实意愿,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白起隐约察觉到一种更深的含义,他可以决定白起是个怎样的人,却不能为大师兄做决定,只能任由潮水般的人群推着走,被推到更高更敞亮的位置。

又过了几日,药王谷来人,一是按照惯例为了临清宗宗主当初所受的一道暗劲内伤做治疗,二是为了白起。

蛊与毒不同,体系多变复杂,但并非无从下手。药王谷来人同样是个名声在外的角色,他细细看了白起的面容,从中找不出中蛊的迹象,又问白起:“大师兄忍得了痛么?”

白头,那人便写了一道方子,喊来杂役将草药熬出来。咽下苦涩的药水,起初白起还不觉得有异,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熟悉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阵痛忽然在他身体里蔓延起来,且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加剧烈,仿佛要撕开白起的身体。

这痛似乎深埋在他体内,与他为伴,只在与凌肖接触时露出些许端倪,却不激烈,只让人摸不清头脑,愈发费解,愈是好奇。他伏在桌上忍耐,大滴汗珠从额角落下,白起怔怔地想:这是蛊?又听到药王谷的人说:“这是蛊虫起了反应。大师兄,你体内有蛊。”

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阵痛,白起开口,道:“我与一人接触时便会感受到痛,敢问这是何蛊?”

“只是痛?”

“只是痛。”

“奇怪了,却不像是情蛊。”那人的语气随之迟疑,又道:“我见识浅薄,分辨不出到底为何物。”

若要让人心生爱慕,又或是亲近之意,自然不该是会痛的,痛会让人感到警惕戒备,下意识选择远离,激发趋利避害的本能。白起深以为然,他又想起那日与凌肖的谈话,默念:爱并不会让人感到痛。

但既然不是情蛊,藏在他体内的到底是什么?白起绞尽脑汁回想,又忽得忆起,在更久远一些的时候,他似乎早与这种隐约的痛楚接触。那时他初入江湖,在混战中救下一位陌生少侠,但那时的异样感受过于轻微,他便以为是伤口所致,后来对方不告而别,他便把这件事置于脑后。如是这般联想,又忆起一事,某次武林大会上,他被一位掩面女侠拦下示爱,虽礼貌拒绝了对方,但拉扯时体内也曾闪过这种感受。

想到这里,白起松了口气,原来这蛊早有征兆,并非是针对凌肖的痛,那定然不是他下的蛊。接着他又替凌肖难过,这些年来,他都未曾察觉迹象,要怪也只能怪他对于痛感的迟钝,为何所有人都要将过错怪到凌肖头上?

四年前白起下山,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做事锐意进取,不肯委婉曲折,自然招惹许多仇家,被下蛊报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不知这蛊虫所图为何。

思来想去,他亲自去找了宗主详说此事。临清宗现任宗主并不十分待见白起,但对这件事却算得上重视,思忖片刻后,道:“连药王谷都不清楚是什么蛊毒,想必不是常物,且积累已久。如此,便试一试入梦罢。”

入梦自然不是入得白起梦中,而是令白起陷入半睡半醒,催化蛊虫的引导,令他清醒看到自己的回忆。白起看不清屋内飘起的蒙蒙白烟,却能闻到幽幽暗香,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意识坠入无边回忆,一个个画面浮现在眼前。

某次,天色昏沉,他在客栈里歇脚,旁边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坐过来同他搭话。那人自述要去京城考学,路过此地,见白起气度不凡,便起了结交之心。两人互通姓名,白起听他自称叶八,因为家中排名第八,生活贫苦,念书时常常被同学嘲笑,如今却争气中举,真当是自强不息。两人攀谈许久,白起心生敬佩,接下身上的袋子便要将财物赠予新结识的友人当作盘缠,叶八推辞不得,只好收下。两人手指接触间,白起略一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并未在意心脏快一拍的跳动。

某次,他杀入燕影楼,在地牢中找到许多被绑架来奴役的良民,又是愤恨魔教中人的狠毒,又是怜惜这些人的可怜,劈开地牢救他们逃脱。有个身材略瘦一些的少年落在后面,白起问他怎么了,那人仰起一张灰扑扑的小脸,说是腿被坏人打折了,白起顿时心生怜惜,将人背到身后带着他走。少年人很安静,白起同他搭话,说起自己的弟弟应当和他一样大,又鼓励少年不要放弃希望,腿脚总是有办法治好的。然而等他做好收尾,再寻去时,少年已经不见了。

某次,听闻有水匪出没,他赶去南边救援,在洪涝侵袭过的城中看到许多流离失所的人,有富贵人家的仆从正驱赶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白起于心不忍上前阻拦,又买了个馍馍给老人家,见人狼吞虎咽,那一瞬间的心颤,白起以为是自己为这人间疾苦所不忿。他杀得了许多邪魔歪道,却如何救得了全天下受苦的人?这天下受苦之人何其多,所受之苦又何其多,岂是杀了一百一千一万的魔教中人便能一劳永逸之事,诸多苦难又何尝只是魔教所带来的!

白起四岁起练剑,跟着父亲练,跟着母亲练,随后母亲去世,父亲叛走,他又跟着祖父继续练剑。他学会临清宗七十二剑的所有招式,他习得其他门派可供交流的剑法,行至十七岁,却还未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如此愚钝。那一日,月明星稀,又是一年上元节,同门下山玩乐,白起独坐练剑场之中,圆月悬挂天中,一缕月光撒到他身上,一缕月光撒到千万个时间中的他身上,白起睁开眼,见盏盏天灯飞上夜空,点亮这个夜晚,恍惚间,剑鸣,剑出鞘,他终于悟出属于自己的一剑。

若他已无法团圆,那便立志庇佑天下人团圆。

回忆的场景震裂,刹那间烟消云散,白茫茫的梦境中慢慢出现许多道身影,原来白茫茫的并非梦境,而是雪。白起身穿红色喜服,周围觥筹交错,他望向人群中的那个身影,血液似乎往头顶涌来,他激动不已,内心欣喜若狂,又感慨万千。他如何会不记得他?他如何认不出他?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白起穿过人群,几乎是冲到了那人身边,千言万语,他有太多话想说,又听到那人沙哑的声音,最终只挤出一句笨拙的问候。不该,不该!他们久别重逢,他怎么先说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话?白起心中懊悔自己嘴笨,又不敢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与自己认亲,只好先顺着话茬从悠然手中接过贺礼。我终于见到你了,他想,我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杀害了盟主,又为什么要袭击自己?白起仓促拔剑,接下迎面劈开的这一击,眼见宾客们乱成一团,许多人急忙出手,纷争顿时。那些暗卫似是极为擅长偷袭暗杀,躲藏得飞快,并不正面作战,他高声提醒悠然小心,迎面又是一斩,那人沙哑着声音对他冷笑,这种时候还敢分心?他们并不恋战,见目的已经达成便要退走,白起不顾一路阻拦追到后山,又遭了围攻,他怕真的伤了他,并不敢真的还手,最终浑身是血地跪倒在地。

想问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年里你经历了什么?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但意识模糊,又隐约听到他说,直接杀了他岂不太便宜他了,十五,把我要你准备的毒药拿来。有脚步声靠近,他已经抬不起头,被拽着头发仰起,视线内被染得血红,只模糊看到一张脸。他用力眨了眨眼,想将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些,你长大了……真好,你还是好好长大了,真了不起。莫名的粉末被抹进眼睛里,猛然的剧痛传来,那人松开他的头发,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起来。好痛,好痛,眼睛痛,身体也痛!不知眼角渗出的是血还是泪,或者两者皆是,白起抽搐着蜷缩起身子,最后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不会让这种货色成为我一统江湖的阻碍。

从入梦中挣脱,白起坐起时才发觉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他喘息许久才平复心情,转头看向等待着的宗主,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又咳了一声,才勉强开口:“入梦无用,我不知这是何蛊,也不知解法。”

宗主微微叩首,道:“这蛊也许是被你的剑气压制,并不会无端爆发。我如今你眼力已好,有另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自然又是出山一事。白起深深吸一口气,道:“我也有一事,要向宗主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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