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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未成骨已枯

 

皇帝突发急症,竟然还是被唯一的宠侍崔简所害,于是长公主“只好”留在宫内处理一应琐事。赵殷本听女帝悄悄请他来,担忧是漠北出事,没想到一进宫就听到天子被崔简下毒的消息,心道这下估计也见不了了,打算告辞走人,却偏偏贝紫有些痴症,非要留他在偏殿等候。

过了许久,内殿里人声渐渐散去,想是长公主挥退了侍从,只留下银朱一人同月华一道在殿内贴身伺候天子,自独身来了偏殿,兜头唤了一句:“丰实。”

原来这才是女帝。梁国公即刻反应过来,女帝是要和崔家翻脸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子递给这个一起长大的赵家哥哥,“你先看看。我还在等人。”

法兰切斯卡衣襟里塞满了折子书信一系列物事,难免行得慢些,连翻墙也不甚利索,生怕把东西弄丢一份。好容易进了栖梧宫,发觉殿内没人伺候,只好自己走了偏殿门进去,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帝”面色苍白,眼皮紧闭躺在床上。

“景漱瑶……!”他正要去探“女帝”的额头,反被“女帝”握了手腕,冷声斥骂,“出去,偏殿还缺人伺候。”

什么啊,是景涟琦啊。

“知道啦,我去偏殿等你。”他仍旧装出和女帝对话的样子,裹紧了外套去偏殿,便看见走之前女帝派人请的赵殷已经到了,见他出现,忙唤一声:“法兰切斯卡大人。”

赵殷刚看完那封折子,有些摸不清女帝的意思。若女帝要发落竟宁通敌叛国,自然是当即将折子丢到他脸上,明日朝堂再怒斥一番;若女帝要护着竟宁,此刻便是要留中不发,也不必专程把自己悄悄找来通气。他正疑惑,转头一看,法兰切斯卡正从身上各个地方掏出文书来。他也不由得怔愣了片刻:这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在紧身洋装里塞下这么多折子的!

“崔符这封折子你看完了吧,”女帝表情僵硬,也懒得让他们坐了,自己一封一封去检索法兰切斯卡偷回来的文书,“我要避着人去漠北看看。崔家要做手脚必然要欺上瞒下。京中去朔方,日夜兼程大约三日,留下两日空余,五日后涟琦会以漠北久攻不下为由发令御驾亲征,让空銮驾去漠北。这五日内,丰实,你想办法派些人守住漠北到京中的各个驿站,截住一切文书奏折,绕过三省直接递到涟琦手里。尤其是崔家的往来书信,只留些无关紧要的文书给他们,务必帮涟琦稳住朝中。若漠北无事,自然御驾亲征,得胜还朝,皆大欢喜;若是……”她深吸一口气,“若是竟宁真的出了事,定远军还要再交还给你。无论如何,崔家已经不能,也不需要再留了。”

毒瘤已经肿大,现下只剩医师妙手的回春一刀,切除干净了。

“臣……谢陛下。”梁国公撩起衣裳下摆,对着女帝一拜到底。

“有何要谢呢。”女帝倦得很,闻言只是轻声笑了笑,“赵家世代忠良,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总要报答一二。”

阔别漠北的风沙已有十年之久,饶是女帝曾经也曾驰骋过这片疆场,此刻再被粗粝的朔风扑在身上,也不禁有些吃痛。

黄沙白草,长河落日,孤雁南飞,一派的萧索衰败,不过与京城相距半月路程,竟相异至此。

女帝一路拿着伪造的行令牒文,只带了法兰切斯卡一人,不敢走到城中投宿,只能走山路抄近道,翻过东山关口,沿流沙河从关外绕去幽云朔方。日夜兼程,夜里实在人困马乏便就地宿在山中。

“今日是第几日了?”

“才第二天夜里呢,我说你也赶太急了吧,连官道都不走。”法兰切斯卡给水壶里装满水,又拿了帕子在河里浸湿了,拧干多余的水分,给女帝擦脸,“一头一脸的沙子,本来还算好看,现在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行军在外,哪顾得了那许多,我只怕……我只怕竟宁被崔符坑害了,你看,秦青松发信虽然没有竟宁那么勤,但也基本能保证三日一封,我们走之前有几日没收到了?只有每日发出的战报而已。我让你去截幽云道来的文书,也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没道理我派了粮和物资去,朔方幽云三州刺史都不给京中发信,算算时间也总要有一封的,但我们只收到一封弹劾折子。”女帝扒了扒火堆,让柴架起来烧,“你和我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想到截这封折子的?”

河沿低矮,漫漫水面上一艘轻舟也无。野旷天低,水清月近,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子落在天幕上,四下再没有第三双人耳,确实不怕被人听了去。

“哦,我在红绡院,那个新花魁,叫柳枝的,和我骂崔家人跋扈得很,放话说赵殷不足为惧,我就想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就看到那封折子。”

祸患常积于忽微,前人实不相欺也。

女帝勉强笑了笑:“还得是你,将人花魁的心也拢了去。秦楼楚馆里都是非凡的人物,轻易不会与人交心的。”

“我说啊,”法兰切斯卡转过身去喂马收拾物资,“要是赵竟宁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他应当就是已经死了啊,他又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女帝撑着沙地站起身来,苦笑一声,“我能怎么办,死都死了。我横竖死了两个正君了,不过是再多添第三个而已。”

金发的亲卫顿了一顿,才道:“……你别这么悲观。”

“我可没有。”女帝重新理好衣摆,翻身上马,“深入敌后,失踪数日,如果没有战功,没死反而更难办。谁给他平反?不过他应当就是已经死了,没死大约也没几口活气儿。我只后悔没有早接他进宫,他求来求去的,不就是一个名分么,我都知道。”

连着在马上颠簸了两日,女帝娇养了这些年,腿上已经麻木没知觉了,只是凭着身体记忆坐在马上,拉紧缰绳,“走吧,早点去漠北,说不定还能赶上新鲜的遗体。”她胯下一夹,自沿河奔了出去。

流沙河的水并不算清澈。

自然了,从阿勒泰山口融化的雪水积成的河流,自北向南,涓涓而下,中途总要裹挟些沿路的泥沙,要走到东山关口,才会有东海来的雨水浇灌,顿时又丰盈起来。

这匹马沿着熟悉的水草气味已经走了四天了。它背上的人早没了声息,得得地任它颠簸,只有盔甲还能晃出几声轻响。

这个人生前很喜欢它,时常亲自来给它洗澡,喂它上好的饲料,拉它去草场撒蹄子。这个人最后的愿望是回京,所以它就沿着这条河走,慢慢地走,总会走到的。

京城有添了鸡蛋的草料,有和它一同驰骋过的千里马,有这个人心心念念的女郎,它知道京城的方向,它慢慢地走,总有一天能走到的。

总能遇到的。

它停了停脚步,看了看前面并辔而来的两乘马。

这就遇到了。

它熟悉的千里马停下了脚步,因为被马上人拉紧了缰绳而嘶鸣起来,前蹄不住地踏步,想要和老友一叙,而另一匹马则迎了上来,马上的人留了一头长发,穿着洋装,甚是怪异。

“景漱瑶……你别过来。”法兰切斯卡翻过马上的遗体,沉声道,“你就留在那里,别过来。”

“你当我还是十年前抱着先生背过气去么。”女帝冷声斥道,夹了马前来,“不就是竟宁的遗体,迟早都要见的。”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法兰切斯卡想,她十年前就是这样的声音,抱着冯玉京,要他去杀了老皇帝,那么十年后呢,她又要他去杀谁?崔简?崔平?崔符?他不知道,只是血契在身,互相饮了对方的血,他便要起誓在她活着的时候侍奉于她。她要杀谁他都会照办,也只能照办。

数支长羽箭密密地扎在少年郎身上,原本白色的尾羽都被风沙侵蚀得稀烂,只剩黑漆漆的木杆以各种不同的角度直指天空,像是一捧枯萎的花。

人类的生命总是短暂又脆弱,这和他所在的一族是全然相反的存在。他们的族人全都不老不死,拥有无尽的青春时光与俊美无俦的容颜,只是没有心,也几乎无法繁衍——而人类,既没有多少力量,也总会衰老死亡,却可以繁衍到如此数目,还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感情而挣扎。

譬如眼前这个和他订了血契的女人。

女帝翻身下马,轻轻接下了少年人的遗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还不忘拍了拍马脖子,“辛苦你了,带他回来。”那马打了个响鼻,自走到一边吃草饮水,而女帝缓缓坐下来,像怕摔坏了人似的,放平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体,一根一根地把羽箭拔下来。

数不清了。

这场仗下来又新添了多少伤痕,大约数不清了。

罢了。

女帝轻声道,“我们现在在幽州境内。”

“是,看方位在幽州,离幽州城不远。”

“你现在拿着栖梧宫的牙牌跑一趟幽州城,直接翻墙进去,让高南星替我悄悄准备一副棺木,要快,再派人秘密接我们过去。我们临时改变路线。”她的声音倦怠难掩,“让我和他独处一会吧。”

法兰切斯卡深深地看了女帝一眼,道,“有什么危险,你就割破手掌,闻到你的血的味道我就马上能赶到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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