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沧月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她不想去考虑,她的行事风格向来都是迅速而直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目标,漫长的等待,她不喜欢。
见沧月不语,百粼领着沧月来到庭院内的小石桌前坐下,并吩咐人取来了一壶酒。
“这是我很喜欢喝的一种酒,名为尽花醉,这一壶已窖藏了千年。”百粼一边介绍一边给沧月斟上了一杯,“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沧月起身道了一声谢后,接过酒杯,白玉杯里的酒液呈淡红色,沧月品了一口后发现没有她预期中的辛辣出现,反而是绵柔的甘甜,如同混了花蜜一般,伴随着些许刺激,紧接着是馥郁花香在口腔内徐徐散开。
“柔和清香,很好喝。”
百粼也喝了一口,笑道:“此酒虽然温和,但也容易醉人。曾经有段时间我常靠酒精麻痹自己,以此度日,你之后若是觉得太无聊也可以试试,缺点就是要费很多酒,你的酒量应该还不错吧?”
沧月附和笑了一声:“应该吧,孤常喝红酒,但具体能喝多少并不清楚。”
“能喝就行,酒可是一个好东西。”百粼仰头饮尽了一杯,“毕竟我们这个世界简单枯燥,你很快就会厌倦的,而漫长的时间真的会杀死一个人,尤其是看不到希望的时候。”
“那汝为何现在不继续选择过醉生梦死的生活?”沧月对这位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王者有些好奇。
“因为再怎么醉,也有醒来的那一天。”百粼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醒来后要面对的依旧是同样的困境,而且不断地迷失又清醒如同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会更让人感到绝望。”
“所以汝是如何坚持至今的呢?”
百粼似是苦笑了一声:“也许是信念与责任吧,只是坚持也是唯一能做的了。身为不死之国的王,我又怎会允许家国灭亡文明断送?怎会允许万年来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缔造的一切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了无痕迹,毫无意义”
沧月向百粼敬了一杯酒:“孤很钦佩。”
百粼却摇了摇头:“其实我更钦佩你,听说你成功阻止了末日浩劫降临在你的母星,叫地球对吗?感觉是个很美妙的世界。”
“拯救世界,孤一个人也做不到,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甚至为之牺牲而搏来的。”沧月脑海中浮现出末日战役的血色画面。
“我们多想像你们一样,可惜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末日到来,不知道如何阻拦,或者如何改变。所以很多人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与其清醒地面对永恒的绝望,不如快速地解脱回归混沌。”
“这像是没有期限的煎熬,坚持至今的,是战士。”
“是啊,现在这里绝大部份人都是靠着战士般的信念感而活。尽管信念是虚无缥缈的,尽管敌人是时间也许,有一天最后一个人也坚持不下去了,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岁月掩埋,但至少,我们没有轻易放弃,多坚持一天,就会多一天等到希望,不是吗?”百粼的语气温柔却蕴含着力量,“就像现在,我们等到了你们的出现,说不定以后还会有转机呢?”
“会有的。”沧月轻声说道。
“是啊,毕竟谁也没预料到千年后竟然还有从其他世界来访的人啊,这千年,大家也算是没白等。”百粼语调变得轻松了一些。
“可惜,孤无法解决汝的问题。”
百粼摆摆手:“没事。至少你们的到来再一次证明了这个世界还不是被完全孤立的,我们的存在被能被其他世界的人知晓,我们的文明能与宇宙中其他文明交流。如果将来这个世界彻底没有救了,也许宇宙中的某个角落,还会有我们存在过的证明,会有我们文明的印记,不是吗?”
沧月点头:“人生不过百年,文明却能流传千万载,这也是人类社会存在的意义。”
“百年人生,就如同一次限时限次体验,这才使它可贵啊。”百粼感叹了一声,接着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聊这些沉重的话题了,给我分享些你们世界有趣的故事吧。比如说,你来自九千多年前?那岂不是你的年龄比我的还大”
两人继续品着酒一言一语交谈着,四五杯酒下去后百粼才发现沧月的酒量并不算好,红晕已经开始漫上了她白皙的脸颊,一双墨瞳里沁着水雾,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原来你是在冰棺中度过了那么久的时间啊。我们这也有类似的设备,可惜我们没有预言未来的能力,不知道该何时苏醒,有些人沉睡苏醒了好多次,却发现现实只是越来越恶劣了,所以就连这种存活的方式都不想要了,他们害怕,下一次苏醒直接就到了世界的尽头,不如死亡,永远的一觉不醒,做一个好梦。”
“但也许下一次苏醒会不一样。”
“是的。如今也有一些人还在沉睡着,不过我们这儿除了不死泉外没有其他能掌控的异能了,这里的‘冰棺’需要有人维护,数量也有限。”百粼沉思了一会道,“其实无论是靠沉睡,还是靠酒精、药品或者宗教信仰什么的都是达到活着这一目的的方法而已,关键是需要让心中的信念感维持,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或者说是找到某种寄托,某种念想。”
“寄托?”沧月轻轻把玩着白玉杯。
“我知道你们现在的目标是找到回去的方法,但回到我刚才问的问题,如果需要很久才能找到,甚至永远都找不到呢?我并不是想打击你……”百粼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极大概率是现实。
“孤不清楚,只知道这是孤现在唯一要做的事。”
“所以你也做好了和我们一起等下去的决心吗,哪怕耗费几十年甚至成百上千年,只为一件可能从未有人成功过的事?”
“需要等的话,孤相信自己的意志力不会比汝等差。”
百粼呵呵笑起来:“这是自然。不过是想让你同时找点别的寄托,打发时间减少等待的痛苦罢了,毕竟只执着于一件事太容易钻牛角尖了,我见过太多。”
“寄托?”沧月又重复了一次这个词语,接着饮下了一杯尽花醉,目光有些涣散,“孤没有什么所谓的寄托,就算曾经有,他也早就死了。”
百粼听出了其中有故事:“在这里死而复生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想试试?”
“不死泉还能复活空气?”沧月想到那人早已灰飞烟灭,不由冷笑道。
百粼像是没有感受到沧月的不悦,依旧平和地说道:“若是空气中有他的存在,也不是不可以。”
也许是酒精迟缓了思绪,沧月愣怔了一瞬:“什么意思?”
“还记得千年前从其他世界来的那两个人吗?”
“嗯。”
“不知道小冬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三个人。”
“三个人?”沧月感到一丝诧异,小冬确实未曾告诉过他们这个细节。
“除了他们外,还有一个小女孩,是他们的孩子。”百粼缓缓叙述着,仿佛在讲一个故事,“你可能会以为孩子是他们来到这里后才出生的,但那时不死之国的生育率已经极低了,几乎不会有新生儿的诞生。”
“那他们的孩子”沧月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是不死泉,复活了他们早夭的女儿。”百粼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接下来的话更进一步解答了她的困惑。
“你以为不死泉只能复活尸体吗?其实只要一小块皮肤,或者一根头发,甚至是一搓骨灰,不死泉都能重塑其肉身,说白了不死泉需要的只是来源于人的某个部分,是否完整以及成分如何都不重要。他们的女儿能复活就是用的他们一直贴身携带着的女儿的胎发。”
沧月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复生方式:“若不死泉的复生能力如此强大,多收集些头发不就可完成人口储备?何需设置如此多座高大城墙?”
“那会有这么容易?”百粼笑道,又给沧月添了一杯酒,“人还活在世上的话你丢一堆那人的头发给不死泉都没有反应的。而死者的复生所需时间由最初供给泉水的本体的死亡时间和完整度相关。此次复活你的属下,只用了三天时间对吗?那是因为你的属下刚刚死亡就被放入了泉水中。如果他死了一年,则复活时间至少三个月起,如果他的尸体不完整,甚至只有尸块,则复活所需时间更要大幅延长,且难以预测,几年到几十上百年都有可能,如果只有头发你想想会需要多久?当然,时间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关键是这样复生的人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沧月喃喃道。
“是的,这样的人没有自主意识,也没有潜意识,对外界没有丝毫反应,而且很虚弱。根据我们的研究,猜测是因为肉身是灵魂的载体,彼此相辅相成,人没有灵魂则肉身难以维持,人肉身死去后灵魂也会随着时间消散,而每个部位都承载着一定量的灵魂,其中大脑无疑是最多的,所以只依靠大脑也能复活出一个完整如初的人,但头发的成功率极低,他们的女儿复生后也是这种状态。”
“那这种复生有何意义?”
“所以我们平常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复生,这和你消耗大量泉水后得到一块木头没什么区别,除了需要更精心的照顾以及更容易再次死去外,但对于他们而言,本以为天人永隔,日夜思念的女儿竟然能再次出现,回到他们的怀中,无论是什么样的状态,终究还是他们的女儿不是吗?况且,虽说靠头发完全复原的成功率极低,但并不是零。”百粼说完后看向沧月。
沧月垂下了眼眸:“汝的意思,孤明白。”
“若你愿意,可以试试?至少,不会是比离开更难的事情了。”百粼轻声说道。
却见沧月饮尽了酒,凄然一笑道:“谢谢汝的好意,但对于一个早已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留下的人,孤拿什么去试?真的拿空气吗?”可惜,就连空气中也什么都没有。
百粼看着沧月的表情不禁动容:“抱歉,我以为能帮到你。”
“不用,他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
百粼沉默了,她知道人若一心求死不死泉亦是无用,重重城墙也拦不住只为永久消失在死亡之海的人。
一时间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压抑无声,只有那似枯柳般的树缓缓凋落了几片黄叶带来一丝微弱的扰动。
许久,百粼才开口问道:“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吗?”生命在其他世界应该是只有一次而珍贵无比的,一心求死的人,经历过什么?
沧月听见了最后这一句话,可惜她已经醉倒在了桌上,无法回答。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吗?
明明,从前不是的。
从前,从前是什么时候
沧月的大脑缓慢地转动着。
从前
好像真的回到了最初的从前。
回到了金碧辉煌的悉兰王宫。
从她有记忆起他就陪在她身边。她叫他“皇兄”,叫他“哥哥”。
他对她有着最宠溺的眼神,最温柔的语气,包容她的一切,承诺永远陪着她,永远保护她,甚至答应她“将来要娶她”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
她毫不怀疑这一切,对她来说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她的哥哥是未来悉兰的王,她会陪他到达顶峰。
她以为会永远这么美好下去。
直到那一天,无数人围着她追着她,骂她杂种要她死,她才稀里糊涂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自己生来就是罪人吗?
为什么会这样?
她恐惧得瑟瑟发抖,只有他一直护在她身前。
“王子殿下,她不是你的妹妹!她根本没有悉兰皇族的血脉,她是卡伦卡亚的杂种!”
“王子殿下,我们奉命捉拿她,请你让开!”
一群人把他们围在角落,感觉随时就要短兵相接。
只见向来温柔的他对着他们厉声喝道:“退下!有我在你们谁也别想伤害她!”
她好像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