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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盲(二)

 

第二天睡醒,白露和纪平彦的手机日历同时弹出了日程提醒。

一周后就是他们的主奴契约到期的时间,按照序言第二条,白露与纪平彦应该在一周之内完成新契约的修订并续签,否则契约到期主奴关系将自动解除。

纪平彦以为白露还会像往常一样拿着一厚叠资料来跟他讨论新的契约细则,当天也早早下班回家。

然而当他回到家时,发现卧室里没有开灯,白露坐在窗边,在灯光亮起之后迟钝地转头,黑色眼眸里的情绪晦涩难言。

纪平彦心跳骤然错了一拍,莫名升起一股危机感,但还是按部就班地跪下。

“主人,我回来了。”

白露嗯了一声,纪平彦却没动,还跪在原地。白露没做声,只静静看着他。

“您有心事。”

白露垂下眼,长睫掩住了一切,并未正面回答。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又没罚你,跪这儿干什么?”

主人发话,奴隶只有遵从的份儿,纵然他有话想说,但知道这会儿不是聊天的时机,张了张嘴,还是顺从应是并退下。

两人安静地吃过晚饭,纪平彦耐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手指又不自觉地抠着桌角,语气也小心翼翼:

“我们今天该谈续约了,主人。”

白露用牙咬开魔术贴,拆掉万能袖带随手扔在桌上,闭上眼靠在颈枕里:

“我知道,你先收拾。”

纪平彦松了口气,白露愿意谈就好。他以最快速度把碗筷塞进洗碗机,还顺手切了个果盘。

然而真和白露在桌前面对面坐了,他又感到更加如坐针毡。

白露的状态太让人紧张了。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毕竟昨天出了事,她心情不好有些低气压也是正常。但往日她也不是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纪平彦从没这样害怕过。

他在这种气氛里本能地感到不安,好像被推到了某个命运的岔路口,白露周身几乎凝固的负面情绪压得纪平彦大气都不敢出。

而且在续约日这个敏感的时间段,容不得他不多想,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即将被主人丢出家门的小狗,想求饶又不敢贸然先开口,只好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她。

白露此时有些不敢和自己的奴隶对视,心揪成一团,开口时有些艰难。但真说完这句话,又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笑了一下。

“我们……我们暂时先不续约了吧,平彦。”

纪平彦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连血液都倒流,大脑空白,眼泪在不自知的时候已经落下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

白露控制自己不去抬头看纪平彦,死死地盯着她蜷缩的指尖。

“就是字面意思。我希望你能跳出这段关系带给你的思维定式,重新用理智思考问题。”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是说……”

白露刚起了个头就被纪平彦打断,他踉跄着起身,几乎是一头撞在她膝边,她的脚被撞得落下轮椅踏板,纪平彦也不管不顾,脑袋抵着白露的膝盖,紧紧握住她双手,因为情绪激动,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您别丢下我。”

曾经的男孩已经褪去了青涩的少年感,随着年龄增长沉淀出几分稳重,但还是临事无静气的软包子性格。

他垂着头,脖颈弯出脆弱的弧度,带着哭腔的话语像猎物垂死时绝望的悲鸣,他又重复了一遍。

“您别丢下我。”

白露沉默,长长地叹息,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平彦,对不起。无论作为主人还是伴侣,我都感到很愧疚。是我没能保护好自己,丧失了履行义务的能力,才不得不在今天跟你讨论这个问题,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知道你很忠诚,遇到了这样的变故也没有想过离开我,我很念你的情。我说暂时不续约,也并不是想抛弃你的意思。”

纪平彦一下子抬起头,双眼迸出光彩。

白露险些被他看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顿了一下才找回思绪:

“你是个有情饮水饱的傻蛋,我却不能心安理得的利用你的情意。所以我希望你能跳出自己澎湃的情感,从理智的角度去展望未来,衡量一下利弊。”

纪平彦抹了把脸,他今晚被她弄得短时间内情绪大起大落,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白露话里的意思。

不是她要丢下他,是她希望他丢下她。

复杂难言的情绪像石头一样堵在心口,纪平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下意识不愿深想,低头盯着地面,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情绪激动时干得好事。

他伸手捞起白露的腿,扒掉她脚上的包跟拖鞋,捏住她已经有些松垮的脚踝仔细检查一番,她的脚掌乖巧地趴在他掌心,随着动作无力地晃荡。

身体的残疾改变的原来不止是肉体,还有心理。

他从来没想过,他那个傲慢自恋的主人有一天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纪平彦检查完,把拖鞋给她穿回去,将双脚摆成内八字在踏板上放稳,他端端正正地跪坐着,仰头看向白露。

“您是会让我衡量出您想要的结果为止,还是我可以给出自己内心真实的答案?”

白露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显然这个问题她思考过,却觉得答案很难说出口,沉默半晌才艰难道:

“我其实也,很难说我到底想要什么结果,每一种对我来说都……我不知道怎么选才是对的,虽然作为do这样做很不负责,但我实在……我只能把选择权交给你,无论你真实的答案是什么,我都希望你的确是慎重思考过的。”

她脸上神情疲倦又脆弱,看得纪平彦一阵恍惚。他知道他总是能读懂她,但这次他不愿意相信自己读到的答案,明知真相太过残忍,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问。

“每一种都什么?”

白露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

“真的想听?”

纪平彦突然有些不忍,正在犹豫时,白露还是开口了。

“我想要你破开荣耀原则带来的滤镜,理性的分析利弊,好好想一想,你再继续跟着我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我够负责的话,我其实应该直接结束关系,但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只好希望你能自己想通。”

纪平彦又开始流眼泪了。

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白露骨子里的那点优越感,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给予的宠爱和惩罚,奴隶都应该心怀感恩地接受。

她从容、镇定、目标明确,好像永远都不会软弱。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脊髓损伤了,心中那根永不弯曲的脊梁好像也断了。

他把自己埋进白露怀里,双手搂住她,好像这样就能拢住那场事故之后留下的碎片,保留下将那个记忆里的她拼凑回来的希望。

他的答案不需要思考就能给出,但要怎么回答才能消除白露心中的不安,他的确需要好好斟酌一下才行。

“我听您的,我会认真想想的。”

白露最后的日子里清醒的时间很少,多器官衰竭,留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她能坚持到现在,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说大概是求生意识非常强。

纪平彦知道她为什么舍不得……或者说不敢死。

温热的湿毛巾小心地绕过她身上的管子和贴片,苍白的皮肤松弛又脆弱,隔着几层毛巾都能摸到骨头。她在半昏迷中因为疼痛皱着眉,却连呻吟喊痛都没力气,被呼吸机带动的呼吸均匀又机械。

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一滴滴落在白色被单上,白露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她试图抬手,但只有手指动了动,吃力地用气声说了什么,纪平彦完全听不清。

他胡乱擦掉眼泪,心脏仿佛被紧紧抓住,缓缓屈膝跪在病房冷硬的地砖上,有些话再难以出口也到了该说的时候。

“主人,您……”他哽咽了一下,逼着自己说下去“您放心走吧,我会……一个人好好活着。”

白露视线落在他唇边的胡茬上,不再年轻的脸因为憔悴有些浮肿,满是泪痕,那眼神里的痛楚让她本就不舒服的心脏泛起不同于往常的疼痛。

你本不必这么懂事的,平彦。

但还好你能这么懂事。

“我会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努力工作,定期健身,”他生怕她不放心,迫切地下了一堆保证,甚至不惜说一些违心的话:“我努力不那么想您,不会守一辈子,遇到合适的就在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活到一百岁天天去花园和老太太跳舞,晚上接重孙子放学……”

白露安静听着,身上的疼痛不知不觉中消失,她有了些力气,手臂慢慢往纪平彦的方向伸出,被他紧紧握住。

“好狗……主人,放心。”沙哑的声线从嗓子里挤出来,不舍又释然。

人之将死,她没力气去担心纪平彦到底会不会像他说的一样去做,其实她心里明白大概率是不会的,但听他这么讲还是觉得心里熨帖。

如果几十年前就知道不能陪你到最后,大概从一开始就不会在你身上写满我的痕迹,现在后悔也晚了,以至于想死都不敢死,生怕你余生都孤独地活在我的阴影下,走不出这围城。

还好你明白,还好你懂事,你也怕我死了闭不上眼睛。

这就好。

白露眷恋地注视着纪平彦,仿佛要把这人的面容记在灵魂最深处,伴随她生生世世,流转不息。

这一生亏欠你良多,拖累你这么多年,希望我走了你能过得轻松快乐一些。

虽然我是想多陪你一程的,但你也知道,我坚持不住了。

“替我……好好活。”

这是最后一个命令,你要听话。

恢复独身之后,纪平彦的生活按部就班,几年时间倏忽而过。

他每天按时早睡早起,吃饭荤素搭配,剪完视频在家里简单锻炼一下,每周去两次健身房,定期回父母家,年节也会去探望白露的父母。

白露的遗产基本按她的意思做了分配。

北京的房子被卖掉,纪平彦拿了钱回到家乡城市买房定居,其他资产都给她父母养老,但白家父母过世后所有遗产都是纪平彦的。

其他零碎东西能循环利用的都捐出去,剩下的除了小部分送回白家给她父母当个念想,都被销毁处理。

纪平彦最后能留下的,只有他曾经戴过的项圈戒指乳钉pa锁之类属于奴隶的装饰品。有白露的遗言在,他不敢再戴,平时都压箱底,定期拿出来保养。

但白露在他身上打下的印记,岂在那些外物?

他以为父母会催他再找一个,却不想自家爹妈一声不吭,被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催到脸上,他妈还出言维护,说自家儿子和前头那个感情深,做父母的不好逼他。

反倒是白家二老对他的情感生活十分上心,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多回,又介绍了白父老同学的亲戚。

女方条件不差,是大公司的中层领导,为人爽利大方,眉眼明艳个子高挑,外貌和白露不是一挂的,但气质有几分相似。五十出头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看得出白家是上了心的,揣测他的喜好,特意找了个性格强势又比他大的女人。

盛情难却,于是在一家私房菜馆见了一面,纪平彦表面上谈吐得宜礼节周到,很有风度,实际上心里在不断地走神。

饭店的摆设传统清雅,包间里有一座黑檀木的仙人像,那质地让纪平彦想起当年白露兴之所至跟他学木工,半天时间做出来一把戒尺,硬是把他的屁股打出了近乎木色般深沉的淤紫。

他和女人算半个同行,聊得还算愉快,她思维清晰,语速很快,白露年轻时也是这样,后来病得久了,中气不足,说话就变得慢吞吞的。

女人明显挺能吃辣,素菜小炒只是意思意思吃了几口,压轴的辣菜倒是啃出半碟子骨头。而白露不太能吃辣却喜欢,受伤之前嘴馋了就狂炫一顿,胃痛了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加班,受伤之后倒是老老实实的忌口,纪平彦心有不忍给她开荤,也吃得非常克制。

两人都是原配病亡,走了有些年头。女人聊到这只是叹气唏嘘,显然日子久了已经走出阴霾,但纪平彦聊着聊着眼眶就红了,语不成句,捂着脸半晌才放下来,道歉离席。

好在女人也是过来人,并不介意他心里记得原配,反倒觉得他照顾重残妻子多年,十分有情义。而且纪平彦长得清秀斯文,人也温柔守礼,一顿饭下来,女人还真有点动心。

纪平彦却没再跟她联系,他知道自己走不出来,耽误别人的时间并不礼貌。然而再想想白露生前的嘱托,自觉十分对不起白家父母一片好心。

连续几天心烦意乱,回家之后躺在沙发上,听父母八卦亲戚家的事情,忍不住插嘴。

“你们怎么一直不催我呢?”

纪父没吭声,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嘲讽。

纪母也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想骂他两句,但想起他这次从亲家那里回来就蔫头蔫脑的,不问也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到底慈母心肠占了上风。

“催你有用?你能看上别人?”

纪平彦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但不甘心又问:

“你们真不着急?”

老夫妻对视一眼,再看看自家儿子,糟心极了。

怎么不急啊,四十多的人了,哪怕有个孩子也行,孤零零的一个人,父母看了能不难受?

也不是不想劝他再找一个,自家儿子这条件也不难再娶,可看他这几年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么开得了口。

白露在的时候,这个儿媳妇并不得他们的意,毕竟哪个亲生父母能愿意自家孩子端屎端尿的伺候一个重残之人?

平心而论,她死的时候,他们心里不是不难过,但惋惜之余也确实有几分微妙的解脱,希望自家儿子能开始新生活,找个更好的。

这不是没办法么,自家孩子什么德行,父母最清楚。

“她一走你和丢了魂儿似的,你没殉情我们就烧高香了。”纪母看着纪平彦消瘦的脸颊,叹口气,把手里剥好的橘子分出去一半:“你要是能想得开最好,要是想不开,就只能我们想开了呗。”

纪平彦掰开一瓣橘子塞嘴里:“她不让我殉情。”

他本意是想安抚二老,那意思白露不让他死,他肯定会好好活着,请父母不必担心这个。

然而给纪家父母气了个倒仰,纪父接过橘子又放下了,点了根烟开始史诗级过肺,纪母白眼直接翻到天上。

这完蛋玩意儿,没出息的狗崽子!看看这活像被人抛弃了的委屈样儿!感情她不留这么句话你还真跟着去了是吧!

“她还让你想开点再找一个呢。”

时间到底是最好的伤药,只要不回忆白露临终前受的苦,纪平彦还能忍住眼泪,只是心里闷闷的发涨,又有些烦躁。嘴里的橘子尝不出滋味,他拿在手里一点点地挑掉白色。

“我找了啊。”心不静,橘子破出汁水,被他扔进嘴里,沉默良久,道:“但我找不到。”

完全不像她的,他不可能喜欢,但太像她的,他只会触景生情,更加难过。

这世上或许会有纪平彦的第二个主人,但不会再有白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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